这次愈加夸张，因为她丧失了自救能力。

半边身子躺在泥泞中，已经够狼狈的了，那辆车还重若千钧，她根本推不开。

倒下的准确地点，还是那个厂门口，依旧在那个一脸惊诧的门卫眼皮底下。

那门卫翻身就往工厂里跑，孟沅喊都喊不住，她心说不至于吧，扶个车而已，还需要另外叫人帮忙？那门卫虽说年纪四十有几，可怎么着也是个男的，这摩托车他一个人应该扛都能扛动。

但她自己被压着，半丝挪动的缝隙都无，只能静候别人来“营救”。

从那家厂里出来了好几个人，男男女/女都有，那门卫自然在其中，可是，这群人居然站得远远地，就在厂门口对着她指指点点，一点儿要上来帮忙的意思都未见。

把孟沅气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合着门卫叫了一帮人来看热闹，当自己滑稽西洋镜？估摸这架式，门卫多半已经跟大家普及过自己早上的“英姿”了，这下逮着活的戏码，热闹是不看白不看。

“喂，拜托你们，过来帮我扶一下车好吗？”孟沅没法，只能遥遥喊道。

叫到第二遍，这群人才嘻哈打闹着走近，两个男工抽正了她的车，一个女工把她从地上拎了起来。她跟车一样，沾满了泥浆，半边身子都瞧不出本来面目。

她红着脸咕哝了几声谢谢，推着车子，一步一颠地回厂里；她觉得脚踝处痛得要命，可也只能强撑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在众人注视中徐徐瘸回。

见她一身稀脏地返回，东方缕跟阿红两个先是吓了一跳，问清了情形，接着却忍不住笑出声来。

只好先打电话给全有厂的文员蔡小姐，告诉对方，晚一些再过去找她核对。

这才赶快地洗头洗澡，洗的时候觉得脚踝越发疼痛，到后头连站立都使力不足；洗完后就坐倒在床，开始拿药酒用力揉了好一阵子，揉得自己都痛出眼泪来，但脚踝那里热乎乎的好像有了几分劲道，就放了心，想着应无大碍。

听说她受了伤，阿文从生产线上上来慰问了一番，孟沅跟他商量，自己脚上无力，能否请全有厂的人过来核对？阿文迟疑了一下，说：“还是你过去算了。说好的过去，让人家跑不好。你不方便走，我载你过去，弄完了我去接你。”

东方缕自动请缨，“要不我去？”

阿文立刻否决：“你才来，这些你不熟，今晚要核对清楚传真到台湾去，上百种配件，容易错又容易混，这表是孟小姐做的，她弄起来顺手。”

哪有这么复杂的事？只是核对个品名跟数量，需要细心些就成，又不是多有难度。只是既然阿文都这样讲了，总不好反驳他，毕竟他是驻厂经理，还是要给他面子。

“那我就去吧，没事。”孟沅试着下地走了走，脚虽软，也能承力，顶多就是有点跛，自带铁拐李的风采。

***

全有厂的办公楼在二楼，几步楼梯的距离，还是爬得孟沅出了点毛毛汗，主要是伤的那只脚不敢用力，每次抬脚放下，若是有个位置点没放对，重心略有偏差，就会支撑得辛苦，痛而且酸涨。

走平路就要好得多。全有厂的写字楼布置跟她们厂大同小异，只它们没有开放式的接待室，综合办公室就在头一间。

走到门口，她已经看到蔡小姐站起身来，准备迎接她的到来。

但她最终没能坐下来，而是又多走了至少二十米的距离——因为就在蔡小姐还没走到她跟前，表示出欢迎之情前，隔了两壁的李总办公室门忽而打开，李总踱出来向她招手：“孟小姐，你过来这边坐。”

在肚中悄声叹口气，孟沅只得慢慢走过去，见她步履拖沓，全不似平日里快步生风的模样，李总关心道：“脚什么了？”

“不小心扭了一下，黜了筋。”她简短回答。

“这么不当心？眼睛看到天上去了？”李总嘴巴上讽她，手却殷勤地伸过来相扶，孟沅缩手不及，他西服的袖扣无意中划过孟沅的手掌，刚好触到上午受伤处，她轻微地抽了口冷气。

李总很擅长察颜观色，这么细微的举动都没逃脱他的眼睛，关上房门，他命令道：“伸手。”

孟沅还想遮掩一下，结果被他一把抓过去，直接翻过来看。

“摔得挺严重的啊？”他挤兑她，“什么事激动成这样？抢钱吗？你这至少得是饿狗扑食的级别。还是你被人打劫了？”

被他一激，孟沅忍不住就会反诘：“没见过骑车摔的啊？你自己才摔过多久？好了伤疤忘了痛，有嘴说别人，没嘴说自己。”

“骑车？什么车？你是说阿文的机车？”

“怎么——我不像会骑摩托的人吗？”孟沅觉得李总那话里的意思，好像女孩子会骑机车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便顶他。

两人呈丁字型，坐在靠门边的沙发上，刚聊几句，蔡小姐就来敲门，她手上还捧着要核对的出库单跟台湾那边厂传真过来的订单，她小心地请示李总：“这些是今天要跟林总那边确认结算的单据，李总，你看能否让我先跟孟小姐对一下账目？”

“有问题吗？”李总显得很不耐烦，“单据都是现成的，你算好价钱就行啦。”

“是这样的，台湾那边传真过来的货号，有几个跟我们的不符，年前调过库，有些批次改动过，像KJ41就调整成了MJ167，我们库单用的是新标号，那边传真确认的是老标号，还有数量也增减过，需要跟孟小姐逐一确认，修正的地方她都要签字。”

“搞这么麻烦干什么？你自己拿下去一项一项仔细对，有什么变更的就拿红笔划出来，旁边标上差别，全部弄好了再拿过来，她核过，就重新拿白纸誊清，一趟把字签好回传给林总。”李总挥手让蔡小姐赶快出去，“这么简单的事，也要我教！”

蔡小姐根本不敢再多话，忙掩了门出去做事。

李总把刚才没说完的话接下去，“机车速度快，很危险的。这边不像我们台湾，路况这么差，到处都不守规矩，我们男生骑着都玄，不信你回去让阿文卷了裤腿给你看，准保青一块紫一块。他那技术都摔，你胆子倒大成这样，也不怕把脸给磕坏罗，破了相，有你悔的。到时候你会不会找我负责？”

李总说这些话的语气很随便，但孟沅听得满不是滋味。

贬低大陆的基础设施，这是他们台湾人说来就来的零碎嘴，孟沅经常听他们把“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挂在口边，以显示台湾的高贵与他们的屈就，说得全台湾就跟一个国际大都会一般，只有城市，没有乡村。

而让她更不爽的，则是后半句语气的亲热，不错，李总似乎故意要显得跟她亲近，因而腔调轻慢，而这“轻慢”的关键点，则是她需要重点保护的那张脸蛋。

当她是那种靠脸蛋吃饭的人么？孟沅冷着脸，一丝笑容也不露：“李总，摔个跤也能引出你这么多话来，看来你是很有经验心得吧？”

见她突然地垮下脸来，李总马上赔好话：“猪八戒关心你嘛……不像你，猪八戒摔得那么严重，你连看都不来看一下。”

孟沅便立刻想起，年前李总那回，听阿文形容起来是摔得蛮厉害，毕竟是从他们宿舍那里回去时摔的，那一箱半啤酒也是阿文置办，于情于理上，她的确应该询问一声，以示礼貌。

“当时我在深圳办事，等我回来知道这事儿时，你已经回去了，所以就没机会来看你。不好意思。”她解释着自己不闻不问的理由：“这都十几天过去了，想着你伤肯定也好了，就没问。”

“我伤得重，哪有这么快好。”李总故意强调，他侧过身子，拉高衣服，露出左肋下的伤痕来，看来那天真跌得不轻，左肋处还有一大片乌青没褪，泛着紫红色，看着有些吓人。

“你看，我没骗你吧。这年纪，哪有这么容易好。”言下之意，等她出言安慰。

见李总衣服说揭就揭，一点也不避讳，孟沅只得泛泛地言道：“是挺严重的。这是皮下出血？多休养些日子，应该会好吧。”

放下衣服，李总转过身，直直地盯着她：“这里不算什么——这儿才伤得重。”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等得心都凉了，你也不问一声。伤心……”

这是什么话？有这么乱扣帽子的么？

在她还没缓过神的功夫，李总又放大招：“我打算跟我太太离婚，你有什么意见？”

孟沅闻言大骇，她呆望着李总，心说，青天白日的，他应该没喝酒吧？抬眼扫视他办公桌上，酒瓶酒杯都没有，桌上堆着文件夹子，桌正中倒扣着一本书。

从她眼中看过去，李总的神色像是随口一说般征询，又像是在暗中窥探着猎物的豹子，笑容下头满满都是绷紧的，透露着危险信号；这是种模棱两可的表情，平静却诡异。（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