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师傅果然人如其姓,不仅暴力,还异常暴躁。据说在搭建几个房间的时候,他就跟做泥水的工人从头吵到尾,几乎大打出手。那回的原因,孟沅听王国全说过,是因为泥水工提醒他,预埋线路没穿管,好像不太合适时,暴师傅把工具往地上一扔,骂了句粗话:“屌你老母。”当时若不是他跟庞长元带了几个工人死命拉开,肯定会出现流血事件。
这虽只是传闻,但孟沅就亲见他为了一个穿孔的位置略有偏差,居然飞起一脚就踹在墙上,踹完之后,他竟然……走了,然后那一天居然就没出现过,除了在白墙上留下一个脚印外,什么后续都没有,直接废掉这个插座;这一个行为,让孟沅在接后的几天里都提心吊胆,生怕暴师傅哪天火起,连带电的插孔不管不顾起来直接捅,闹出点安全事故来,厂里可就吃不了兜着走。
早先定水电工时,因为独此一家别无分店,加上村里的面子,虽说其他厂对暴师傅风评较差,可阿文还是请了他;只是相处几天下来,阿文虽面对暴师傅时脸上仍陪着笑,私下里却跟孟沅抱怨,说早知如此就不该用他,让孟沅想想办法,能不能换一个人,到横岗镇上找一个新的师傅过来。孟沅不敢乱做主张,倒不是她怕暴师傅的暴脾气,而是无法判断,如果中途换人的话,会不会给厂里造成什么安全隐患。
于是,她先打电话向姐姐姐夫请教,毕竟他们在建筑设计院工作。姐夫问了同事,告诉她在这种厂房水电整体已经完工的情况下,再增加区域的水电改造,倒不会有太多的隐患,这种小工程,只要有专业的电工操作证,换谁都可以接。
有了姐夫的专业助拳,孟沅还是决定先好好跟暴师傅沟通,她也不想轻易砸人饭碗。
事实证明,对于一个妄自尊大、自以为是的人来说,任何方式的善意沟通都会被他视为挑衅,单向沟通没效果不说,甚至还有反效果,纵然孟沅的语气都是选择的请教方式,纵然孟沅向他提出需求的时候都十分客气,可暴师傅全部白眼相加,最好的情况,是你说你的,他做他的。
比如,孟沅请他在小厨房的水管那里预留一个接口,以便于将来可以接热水器,他当时不置可否,但第二天弄好一看,没有接口,而且咬死说是孟沅没有预提,他也不愿意改,要改可以,加钱!孟沅只得算了,心道这里冬天也不冷,就算冷水洗东西,她也受得了。
工人宿舍那半边,原本只有两个厕所有水,工人们洗漱就全在厕所里,洗澡不方便就不说了,洗个衣服还只能蜷在地上拿桶接水,孟沅便让泥水匠额外隔了两间房间出来,每间都有淋浴喷头跟一个大洗衣台,连洗被单都可以铺开刷洗;工人们这下不仅不需要再到楼下提热水洗澡,刷牙洗脸洗衣服都方便得多。这本是简单的水电工作量,但暴师傅额外又多要了双倍的工钱。
当天下午把管子接好,暴师傅说材料不够要再买,他就一去不复返了,搞得厂里整幢楼全断水,只剩厨房里还有一根水管可以用;晚饭前,全有厂的李总过来了一趟,他过来约孟沅出去吃饭,在三楼转了一圈后,李总告诉她,三楼新换的那些进水管,原该用六分管的,暴师傅全部给换成了四分管,直径小了一圈,以后如果同时用水的话会造成供水压不足,水流细小。
“在我们厂他就这么弄过,我们是上过当的。”李总说,“他一向这样,蚊子肉也不放过。”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孟沅自己的脾气并不懦弱,她只是愿意换位思考,多体谅一些别人的难处;暴师傅这种做法过了她的底线,按捺许久,终于她决定换人。
最终是厂长打消了她的这个念头,忍无可忍,仍需再忍。
厂长挺着大肚皮来到厂里,她过来拿年前工资跟过年红包。台庆厂每个月十八号是出粮日,台湾人管“发薪”叫“出粮”。
初次见到孟沅,厂长还是挺喜欢她的,因为孟沅对厂长的态度尊重且体贴,既尊重她是名义上的一厂之长,耐心回答了她的所有询问,又体贴她有孕在身,搬凳子端茶递水,看她身子重辛苦,还帮她捏了捏腰,一切动作做得自然流畅,并不带谄媚;厂长本是个年龄不大的女子,虽如今是个挂着厂长头衔的家庭妇女,以前也是读到高中毕业的,有一些文化,加上村长儿媳妇的身份,见识上还是有,两个人颇能聊到一处。
对于换人的想法,孟沅向厂长委婉道出,也咨询了她的意见,毕竟这暴师傅是村上的人。厂长自然对这人知根知底,她劝道:“孟小姐,你们多忍忍吧,最好别换;不是我包庇自己人,暴师父脾气不好,我们都知道,但是,你要明白,这不是一锤子买卖,现在你换了他,以后厂里万一断电断水,出点什么状况,还是只有找他来修,何况他懂这个,要搞点动静出来,你也抓不住把柄;平素那些正常维护,你也不愿意动不动就跑横岗,对不对?就算你愿意跑,这一来一回至少耽搁半天时间,对厂里来说,那也是得不偿失。”
孟沅承认,是自己考虑得不够周到,的确,厂子里要在这儿长期经营,有些人不能惹,宁得罪阎王莫招惹小鬼,老话道出这番真理。
于是,暴师傅继续着他凭心情爱干不干的轻松日子,除了台庆厂的活,其他厂水电出了问题,他也会过去维修,那些工作是额外付费的,轻松且收费不低,因而他对于这边的工程并不十分上心。幸亏这是要过年,他也想早点结账,做起事情来除了闹闹脾气外,还是赶在年前把工作都完成了。
***
晚餐时,跟李总谈谈说说,孟沅觉得自己的郁闷减轻了不少。
在孟沅眼里,李总是个有着双重性格的怪人,平素工作时极为严肃,身为一厂之总经理,他厂里的人,还有外头那些都有点儿怕他,阿红甚至阿文碰着他,经常是巴巴地在讨好,这讨好里因此含着畏惧;但当他与孟沅相处时,便会有些“老小孩”的架式出来,放低身段平辈论交;他书本知识与社会经验都极丰富,而且兴趣广泛,涉猎颇杂,能雅能俗,言语又大胆风趣,则很合孟沅脾味。
他当着阿文的面请孟沅去吃饭,却没有邀阿文,他的说法是这样的:阿文,今天我就跟孟小姐“单独约会”了啊,省得你们无聊到打瞌睡;我让阿荣请你们,阿桑跟阿红说好了,呆会儿就接你们去爱群,也方便阿桑开工。
孟沅已经知道,“爱群”是一家酒楼的名字,在安良村算是最大的一间综合性酒楼,一二楼是餐厅,三楼是舞厅,四五楼则是卡拉OK包房。这家酒楼里面有几个妈妈桑,手下各握有一群小姐,这些小姐还经常换,基本上整个横岗镇,甚至包括龙岗地区,大部份妈妈桑都认识,她们并不藏私,互相之间会互通有无,她们手下的小姐们不会长期呆在一个固定点,因为她们深知客人都贪新尝鲜,除了几个台柱,或者被客人长包的小姐外,隔一阵子,就会从外地调一批新人过来,补充自己的堂口,凭借新鲜血液的流动,吸引老客户保持消费热情,很有些集团化企业管理轮岗的雏形。
当然,这些消息,孟沅的获知渠道只有一个,就是李总。
这几天里,因为工厂已经开工,阿文至少工作时间都呆在厂里,不过,他每晚回去吃完饭,就会自己出去,也会带着阿红,阿红曾向孟沅发出过邀请:“孟小姐,一起去吧,喝酒唱歌打台湾牌。”
一来孟沅对这种夜生活不感兴趣,二来晚上需要继续思考厂里的管理事宜,即便休息也只是想看看书,加之跟阿文阿红还算不上朋友,因而她便一概摇头推拒。
因而,孟沅对于阿文的那些台湾朋友,仅限于那回看厂吃饭时的一面之缘,唯一见得多些的,只有李总,因为李总的全有厂跟台庆厂有业务关系——但其实这层业务关系要转些弯,因为台庆厂报备的性质是来料加工厂,厂里所有的材料都不能原地采购,必须要到海关绕过一遭才行,所以即便两个厂相隔的直线距离不超过八百米,但全有厂供应给他们的五金料,仍然需要先出口再进口,到海关保税区去转圈拿批文。
这层关系之下,加上全有厂是李总的私人产业,整体管理都由他亲自操作,并没有交诸其他人;他颇为赏识孟沅,因此孟沅也趁此良机,频频向他讨教工厂的管理流程与技巧,也参详了全有厂的管理制度,还去他厂里参观了一番;她的这些要求,李总全部予以满足。
李总唯一不情不愿的,就是把他案头的那本企业管理书籍借给她,孟沅怪他小气,还拿话激他,说他是怕自己看了书,以后就会挑出他管理的毛病来,让他无法再在自己面前充“大佬”,因此才不愿出借;说完这个,想起自己其实也不愿意借书出去,主要是怕人家不爱惜,于是又接着软求,说自己保证爱护书籍,看书之前会洗三次手,而且绝不折页叠角;她差点连扮可怜这招都用上了,才终于把书借到。
据阿红跟她透露,李总是在大陆的台湾人里面,唯一一个没有交女朋友的——是没有固定的女朋友,但不表示他在应酬时不“逢场作戏”,反正每回去喝酒或者唱歌,陪酒小姐李总也会要一两个。
阿红笑道:有一回李总多喝了几杯,阿龙——就是她头一回见过的另一家台资厂姓袁的驻厂经理,怂恿他把那位年青美貌的陪酒小姐带回去过夜,结果李总酒醉心明白,他当场扯着嗓子叫道:我老婆美观大方、经久耐用,体贴又温柔,这里哪个小姐比得上?跟你们说不明白,想阴我,没门儿。
“喔?看来李总跟他夫人感情很好。”这在台湾人真是很难得。
“什么呀,感情好会自己一个人在大陆?他老婆就是呆在台湾不想过来。”阿红撇嘴道,“第二天酒醒了,他跟阿荣说,那个小姐妆化得那么浓,他怕卸了妆会吓死他。”她又补充:“听阿文说,才来大陆的时候,李总也有一个相好的,样子很漂亮,走的时候好像李总还给了不少钱。估计是这两年玩不动了,所以才改了性子。”最后阿红总结道,“男人都好/色,狗改不了吃屎。”
听到此处,孟沅感觉到啼笑皆非。就算阿红愿意当“屎”,她自己则没那个“理想”。
李总在她面前倒是言笑不拘,也并没有出格的言语,就算偶尔拍一拍她的肩膀,她也只当作是长者的一种赞赏与鼓励——毕竟,在这偏僻的安良,枯燥的工厂生活中,孟沅还算一个不错的谈伴,天文地理、历史人文、掌故野史甚至管理经济,聊什么都能搭上话,她思维跳跃却逻辑缜密,还常有惊人之论,大方得体兼妙语如珠;跟她相处,只要不触及她的底线,她会是个非常好相处的妙人儿,活泼且有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