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阿文陪在孟沅旁边,把生产线上的人逐一向她介绍。
经过前期的培训跟这两天的开工,阿文跟工人们已经混得很熟,他虽然来自台湾,可他原本就是底层出身,文化程度不高,说话并不拐弯抹角,因此显得朴实;他又不摆架子,对所有人都客气,包括门卫关大爷跟厨房的尹师傅两口子在内,阿文没把自己当成经理,他更像是生产线上的技术组长,率领着一帮兄弟在干活;加上他技术确实一流,脏活累活也肯亲自上手,教起工人们又不厌其烦,有人出了错他也不骂,只是再三纠正,因而大家都挺服他的。
照他的说法,在台湾厂里,那些笨的学徒一样大把,他在台湾的时候还敢骂人甚至甩手打两下,可这里是大陆,总经理告诉过他,在大陆打人是犯法的,他要保持克制,要友爱要亲善。
孟沅还以为,这台湾人的“五讲四美三热爱”,学得比大陆人要好,但后来才知道,原来他们多年来深受蒋匪军教育,是怕势单力薄,万一惹怒了工人,他们逃不了“无产阶级”的清算。第一批的台湾投资商,在大陆还算夹着尾巴做人,就算偶尔嚣张,也不像港商那么颐指气使。
当然,台湾一直奉行儒家文化教育,所以他们做事也相对低调。
阿文是个好人,开初两天孟沅就这样判断,只是又过了两天之后,孟沅不得不修正了一下这个评语,在前头加了一个“滥”字。
所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孟沅是学管理出身的,她自然明白,对于企业管理,不能仅仅凭人情或个人好恶为依据,在人情之上,还应该有一个最底标准,那就是制度。
阿文是一个人情大于制度的滥好人。
他很善良,也容易心软,除了钱上面,他无法给大家多发一毛之外,他会原谅一切可以原谅,以及不应该被原谅的错误:工人们做事拖拉,他会原谅;丢失零件,他会原谅;不请假就外出,他会原谅;连装病旷工他都会原谅。
孟沅来的那天,就听他说有一个工人生病了,所以没有下车间,当时她还好心问了一声,要不要去乡医务所请医生来看一看,结果王国全把她拉到一旁,偷偷告诉他,那小伙子是装病,他其实健壮得很,现在跑到四联村去探望他老乡去了。王国全还说,林经理知道这事,但他还是准了假。
如今厂里没开始计件,做多做少都拿差不多的钱,大家心照不宣地请假,三天两头就能找出理由来,人心上来讲,都愿意躲懒。
“大家放心,在我任职期内,台庆厂不会开除任何一个工人。”阿文跟大家保证,他也是这样交代给孟沅;在他看来,这是讲义气,也是让总经理安心,在他手上不会有工人流失,但他这种说法,而且是说给所有人听,造成的后果就是:工人们有恃无恐。
不错,工人们都喜欢他,因为没有一个工人会不喜欢肆意纵容自己的管理者。
这个礼拜尚未结束,孟沅就知道了,为什么林总会一再强调要帮他“盯着”,因为林总对这个跟在他身边多年的阿文,知之甚深。
比如说工作时间,阿文就只有孟沅来的头一天,八点钟准时出现在了厂里,剩下的两天,他每天都会睡到九点半,快十点了才出现,因为他对工作时间的漠视,导致生产线上的工人们也缺乏时间观念,孟沅都到了厂里,他们中一大半人居然都还在睡觉,睡觉的人中,包括了管工王国全与组长庞长元在内。
男工宿舍孟沅不方便进,她只得跑到厨房叫来厨子尹师傅,让尹师傅把这帮人全部叫起来。
被吵醒了的王国全还有两分惭愧,可组长庞长元揉着睡意惺忪的眼睛,满不在乎地告诉她:“林经理不过来,这儿没人敢上生产线,万一弄坏了东西我们可赔不起。”
庞长元这信口开河的话,完全就是借口,因为他被提拔为组长,整条流水线上的每道工序,他都是通过了阿文的考核的。换句话说,如果阿文不在的话,流水线上的质量管控,就着落在他身上。
“庞组长,虽然我不管生产线上的事,但如果你说林经理不来,生产线就不开的话,那我想请教,你这个组长的工作职责是什么?”孟沅嘴上说“请教”二字,语气却十分犀利。
庞长元看着自己的脚趾头,没敢再接话。
孟沅又转向王国全:“王先生,我记得林总跟我说过,之前所有的工人都由你暂管,我想知道,你管理他们的制度又在哪里?”
王国全跟庞长元开始保持同一个姿式。
“如果之前没有制度的话,那我今天也不来怪你们。”孟沅不想一来就把矛盾激化,初来乍到,她还是有不少需要仰仗两人的地方,“以前的事我们都不去翻旧账,既然林总把这个厂托付给我,那我的要求是,我们厂是用制度来管理,而不仅仅是凭人的自觉性,或者凭谁的一张嘴就管事儿。我会尽快把相关的制度条理化,以后,我们论起事来,就对事不对人。”
她注意到面前的这两个都在认真听,便把口气继续放缓,“当然,法理也不外乎人情,只要大面上不违反公司制度,我也会尽量在人情上为大家多作考虑。生产线上的管理制度,包括操作守则与注意事项,我相信林经理肯定是交代过的,先按这个来,步骤跟关键点文字化,我想庞组长应该没问题。”她知道庞长元是高中毕业,在这帮工人中算有学历的了,所以他学得最快,接受技术的完整程度也最高,能当组长完全凭能力。“你写个初稿,我再来整理。其它的,都我来写。”
接下来的所有空闲时间,孟沅就把厨房里的唯一的一套桌椅搬到外头,在阳光下面拟写她的各项制度,连下班回了宿舍,她也在思考这些管理条例,如何写得简单明瞭又合理。
工厂跟公司的管理制度不大相同,她记得小眉以前跟她说过一件可笑的事情,就是她们公司里曾经来过一位自称在大企业担任过办公室主任的高级行政主管,那是家职工十万人以上的国营大厂,他履历表的耀眼程度,让他目中无人;小眉公司的管理制度被他批得一无是处,于是,重新撰写的重任就被交付到他肩头,写了足足三天,一份并不怎么厚的文稿交到老总那里,小眉在去总经理室汇报工作时瞄了一眼,第一页第一条的内容是:公司范围内,不准随地大小/便,违者罚款十元。
“当时我在老总办公室里,只能使劲憋住,出了办公室才敢放声大笑。”小眉这样形容,“我把这制度首条说给我们行政办公室的人听,大家都笑惨了,一致同意应该改成这样:敢在公司范围内当众大小/便的,每次奖励十元!”
这位高级行政主管,在制度交上去的当天就被老板赶走了,据说他走得非常气愤,一直在申辩,他们国营厂制度的第一条,的确就是这样的。
“他也不想想,厂里是些什么人,公司里又会是什么人?厂里那么大,犄角旮旯多得是,公司里哪一处地方不是在众人眼皮底下?还随地大小/便,在办公室里当众屙得出来算本事!”当时小眉就这样,复述时一直在狂笑,说完了都还在笑。
这虽说是一个真实发生过的笑话,但也提醒了孟沅,因地制宜、因势利导,才是一家企业最应该采取的制度。
公司管理制度的模板她虽没带出来,但毕竟脑子里记下了大部份的条条款款;她一边跟阿文讨教台湾厂里的管理模式,一边跟王国全和庞长元商量哪些符合工厂利益,还在午休时间以及下班后,随意找工人们聊了聊,了解他们以前厂的制度跟他们实际上的需求,这才在过年前,基本上把制度写了出来,除了工厂管理制度,还有财务制度、生产线工作守则、以及进出库标准规范、人员奖罚条例……然后一并传真到台湾,给林总过目。
林总回过来的传真很简单,只有几个字的批示:可以,照此执行。
孟沅的空闲时间其实并不多,因为她这段时间里,一直还有一个大麻烦缠身,当然这个麻烦是她自找的,她要肯睁一眼闭一眼,那就什么事都没有,偏偏她要自己去较真儿,因为她认为,帮他们厂弄水电的那位师傅,实在是一个大坑。
这位水电师傅,是村里的村民,也是这十里八乡唯一的一位懂水电的师傅,差不多所有厂的水电工程都是他在接,至于他水平怎么样,孟沅没办法评价,毕竟自己不懂行,但他那种做事的态度,孟沅觉得他实在不怎么负责任。
水电师傅有一个非常少见的姓,他姓暴。孟沅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正在给办公室布线,阿文介绍说暴师傅,孟沅就多嘴问了句,“是鱼包那个鲍吗?”暴师傅冷着脸白了他一眼,“暴力的那个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