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中午趁着大家都出去吃饭,我就打电话给严总,电话响了很久,他才接。
“有事吗?”他这样问,“公司是不是有什么事?”
“公司没事我不可以找你吗?”虽然在拨号码前,我一再提醒自己,不要流露出任何情绪,尤其是悲伤与埋怨,可听他这般无盐无味,我不忿起来。
“沅沅,我在陪客户吃饭,不方便多说,没事我先挂了。”他急急就打算收线。
“你晚上过来吗?我有事跟你说。”我问。
“今晚不行,我有约,晚两天再说吧。”他语气闪躲。
“那周末呢?礼拜天呢?”我逼问了一句。
“我到时候联系你,先挂了。”电话断掉,他竟然心虚至此。
他当然知道,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我,撤回分居协议书的事,他本想一直瞒着我,瞒得到几时是几时,实在瞒不了时再说。可如今我已经猜到了这结果,他就更不敢来见我了,他只是还没有想清楚,到底用什么样的姿态,来面对我。
继续吊着我,两头都稳住,在我不知道事实的情况下还有可能,一旦我洞明了这事情,以我的个性哪会容忍?直接跟我分手,大概他一时还舍不得。
所以只有暂时避而不见,希望借着时间与空间的距离,让我慢慢接受现实。
或者,如果我的愤怒,让我去提出分手,至少,他会觉得自己又被逼迫,可以不那么内疚。
我在心底冷笑——他的朋友们,都说他是个好人,是个会“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人,难道,我的情意,因为太深他无以回报,所以干脆不报?
升米恩,斗米仇。
当付出被视为理所当然,或者当原本想偿的回报无法实现,那么再去面对曾经的付出者时,有何面目去谈承诺?既已负,那就伤到底。
我想起三国演义中那个有名的故事,曹操杀吕伯奢。当时曹操杀吕伯奢全家,还勉强可以说是因误会而发生悲剧,可他对打酒归来的吕伯奢也下了杀手,将错就错,最终直接让陈宫心寒而去。
宁教我负人,莫叫人负我。严总,面对我时,他就敢称枭雄。
他真“爱”过我?如此不堪一击的、龟缩在欺骗阴影里的、浅薄的爱。
追究这些到底有过没有的蠢问题,只会使今后的生活里,阴影连绵、步履艰难,一点好处都没有
跌宕起伏,心绪纷乱,那种明知道永远也不会好的隐隐的伤痛,总是在我最没有防备的时候,咬噬着我的心。我摆脱不了的。就像是踏火的鞑靼人,脚上虽然涂了药液,还是难免给火灼伤。
我可以再次感觉在冰海里下沉的滋味:先是麻木,跟着是刺骨的冻,我知道,不多久这种冻就会变成椎心的痛了。
我努力要化解掉这种不争气的软弱。所以当王涵他们吃了午饭归来,我不顾自己尤自饥肠辘辘,向他们道:“明天一下班我们就去小梅沙,下午我先去帮大家办采购。听说那里边的东西很贵,我们又要过夜,半夜肯定会饿,夜宵跟早饭都得备着。还有,大家要带厚外套去,晚上海边会冷。”
听我这样安排,王涵很欣喜:“沅姐你去过吗?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大海,真想快点去。”
我在她背上拍了拍,道:“我也只去过一次,一直想再去都没机会。大海真的壮观,你亲眼见过才知道,跟内地的大江大河比,虽说那些也占住一个大字,可真的完全不是一个量级。”
许默抢步前来,他得寸进尺:“那反正过节,是不是可以门票报公账?”
“想得美。”我直接灭了他这幻想,“三八妇女节,你也轮得上?要不要去个泰国先?”
“小孟啊小孟,你这嘴可够毒的!我就问问,你直接给人吃枪子儿。”许默下不来台,就只好转为攻击我,“你这么狠,以后是谁娶谁找死。”
阿德赶紧上去,把许默推进会议室:“胡说八道什么!人家女孩子头剪坏了,心情不好,拿你撒个气怎么了。”他这话一半是安抚许默,一半是为我寻个发脾气的合理理由。
王涵可怜兮兮地望望我,又看看阿德,不敢出声。
我装作没听见,只别过脸隐隐惨笑。严总真是个聪明人,他才不会自己找死呢。
阿德迈过来跟我交换意见,“应该一车人坐得下,要不把车开出去?来回油钱自己付,二十块就差不多了,折算下来,肯定比赶车便宜,还方便带东西。”
可我反对,倒不是我铁面无私因而拒绝公车私用,只是考虑到阿德如果一夜不睡,第二天再让他开车会有风险,他想想也对,就说那还是坐车去。
跟大家说好,门票钱跟买吃的这些费用,大家平摊。我跟王涵两个人,一起负责采购跟管账。他们都赞成。
“那要通知宽哥吗?”王涵傻乎乎地问我。
“我们这种自发的集体活动,你叫老板来参加,是打算让老板来买单么?”许默嘲笑着她的无知。
有人帮腔,我自然不再会回答这种问题。
一排排的树木,从车窗中迎面扑来,只一晃间,又飞速离我们远去;山风呼啸纵横,耳廓中满扎着尖锐的嘶吼,车外的呜呜风声与车内的嗡嗡私语,交织得密络。
这辆专通小梅沙的中巴开得野,司机仗着路况熟技术好,一出市区就把油门轰得巨响,连进了山道都不曾减速,活脱脱一副F1赛车手的作派;跟对方会车时,喇叭长鸣,一闪即过,过弯道都不怎么刹车,就差没拿中巴车玩漂移了。
阿德坐在我旁边,眉头锁着,低声跟我说:“这小子,这种速度,万一出事就是大事,刹都刹不住,真是没轻没重,拿一车人的性命陪他冒险。”
我神色如旧,竟然半点也不害怕,,仿佛此刻经历的,只是一层幻境,于幻境中,存一种视死如归的淡漠。当然,这种心态肯定是不正常的,我便附和阿德的说法:“就是,这开法真危险。”
这车上坐得全满,我们公司里就占了七个座位,连柜台上的晏柏都挤占了一个位子。
五点钟还没下班,晏柏就跑回了办公室,他昨天就接到许默的传呼,听说有“集体活动”,那怎么能拉下他一个,哭着喊着也要来参加。阿德问他,他跑来周末聚会,那柜面上谁负责?明天是周日,市场的人流量会翻倍,出货机会多。
“小邱守着的。”晏柏拍胸脯保证,肯定不会浪费机会,“小邱巴不得我走,这样他的提成就可以多点。”我知道新来的这个小邱,刚从关外进来,在柜上努力得很,已经被晏柏调/教出来了,跟他一样会对客户投其所好,一张嘴巴说得天花乱坠,看人下菜学得溜熟,也是个精明强干的主儿。
现如今,他是恨不能一周七天,每天都守在柜上,哪怕没人替换,从早上九点开门守到下午五点关门都行。一门心思就想多拿提成多挣钱,好在关内站稳脚跟。
既是这样,加上晏柏也的确少有休息,阿德也就不再多说什么,我更不会有异议。我们俩没意见,晏柏这个座位,就坐得心安理得。
没到下班点儿,我跟阿德一合计,就默许了可以早退;在我们俩的模范带头作用下,大家嘻嘻哈哈地,一窝风跑到楼下点快餐盒饭,几口刨下肚中。
四个男生一人背个包,包里塞着面包、饮料、零食、外套跟扑克,阿德则背着他借来的帐篷,我跟王涵背着床单与毛巾毯,我手上还提了一包下午就卤好的鸡蛋,这才呼朋唤友,前去坐车。
本来王涵想挨着我坐,结果一上车,就被许默捷足先登,抢着在她身旁坐稳,看那架式是雷打不动,还主动掏出巧克力献殷勤;我自然心领神会,坐到他们的后边一排去。
大家一路上都在聊天,就以晏柏最为滔滔不绝,说到后来,连我们都想上去堵住他的嘴了。这小子一刻不带停的,我们说一句他能带出八句来,语速奇快,我当然能跟上,其他人就只有倒吸一口冷气的份儿;坐他前排的乘客频频扭头示意,他居然半站了起来,试图去跟人家谈论卫星电视的好处,鼓吹收看得到全球的节目。
“那些海外的频道,都带色儿的,二十四小时不带停的。老兄,一套设备才四千不到,划算啊!”亏他敢拿这个做卖点,我跟王涵简直想挖个地洞藏起来,别让人看出来我们认识这货。
最终是阿德拿一句“行了,晏柏,闭嘴。”才让他安静了下来。
过隧道的时候,一直飞驰如脱僵野马的中巴,突然速度锐减,然后就完全刹停了;眼见着身前身后的车队排成了长龙,十几分钟都没有挪动分毫,对面只有零星几辆来车,我们这车的乘客不耐烦起来,纷纷向司机打听状况,急性子的司机跳下车就奔前边去探看,一会儿回来,就跟全车人宣布:隧道里头出了车祸,好像很严重,一辆面包车迎面撞上了大货车,车子几乎散架,正在等救护车来,现在是两头都限行,刚才过来的那些车,是前边掉头的。慢慢等吧,谁急也没辄。
又过了几分钟,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而近,那声音听起来让人心神不宁地慌张,没来由地唇亡齿寒。
在隧道口足足堵了一个半钟头,我方车龙才得以放行,对方车道仍旧封闭。通过那处车祸现场,人已被送走,地面被清理过,只是血迹未干,还有零碎小物件四处散落,我看见一个亮闪闪的月亮发夹,应该是小女孩的压发饰物,折断在地,倍觉孤凉。
这前车之鉴没给我们中巴的司机带来任何警示作用,穿过隧道后,他一边加速前进,一边跟身后的乘客聊着刚才的事故,“一家四口,两死两伤,货车司机说他会车前没有开远光灯……哎,一半送医院,一半送火葬场,好好一家人,一眨眼就没了。”
生命如此脆弱,从有到无,顷刻归零;人生是买到一张没有回程的单行票,一旦上了车,谁也不晓得什么时间点,就会是我们下车的那个站。下一秒到来的,可能是喜,也可能是惊,可能就如同我们穿过的隧道,充满了玄机交错,却实在茫然,我还在执念些什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