盒中是一方丝巾,材质不详,只知道摸起来极软极细,手感有丝质的光滑,又有纱质的透薄,深蓝色的底上交错红黄两色大花,明丽且不俗气,盒中连衬纸都印着洋文,字母我认识些,但组成的单词则一个不识,肯定不是我学过的英文。
“喜欢吗?意大利货,专卖店的新款。店员说了一个什么牌子,我没记住,反正是个挺有名的牌子,排得上号的。”他见我还在辩认那些字母,就问:“看出什么牌子了吗?”
我摇头,枉自做了几个月的广告,可我对于那些大牌还是一无所知,不似小眉,可以搬起手指头来,一一地如数家珍。
“我本来想买件真丝的睡裙给你,可我想你多半不肯要;再说了,我也不在乎你穿什么睡裙,不穿才合我的意。”他一边点起一支烟,一边鬼鬼祟祟地打量着我的窘态。
他老是这样,轻轻松松随口一说,就可以让我羞恼得面红过耳。
就算表情上完全骗不到人,我还是只能忽视掉这句话,装作依旧沉浸在那些意大利文的研究中,装模作样地拼写着单词,尽管那些字母合在一处,予我是全然的陌生感,我此刻就是个文盲。
“挺贵的吧?多少钱?”我没话找话问,一联想到大牌,首先能考虑到的,肯定就是不菲的价格。
“你呀,天生就是做财务的料,三句话离不开钱字。”他笑话我,“我发票扔掉了,不记得了,反正近两千块港币,差不多这个价吧。别的女孩子都关心是不是正品,是不是名牌货,只有你关心价钱。”
这些调侃我则可以立即回击:“你是不是担心,如果留着发票一起给我,我会不会拿着发票跑去要求退货?”
“你会吗?”
“你要是在香港买的话,我想退都没地方退去。”我假装叹息,“唉,要是能折现有多好。你明知道我对这些大牌没兴趣。我还是对现金有兴趣得多,老板先生。”
“知道你这点儿心思,钱数上不含糊。”他继续嘲谑,“说你不爱财呢,你又跟我算得一清二楚;说你爱财吧,你好像又把钱看得很轻。”
“我当然爱财,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嘛。”我说得义正辞严。“我自己赚的每一分钱都是血汗钱哟,不爱才不合理,对不?你们这些老板,整个一剥削阶级,压榨我们的剩余价值。”
他笑得十分欢畅,对于剥削剩余价值这回事,他全盘承认。他把随身手包拿过来,在里头掏摸一番,摸出一个大红包,交到我手上:“给你准备了的,你的年终奖特别红包。”
这红包摸起来颇为厚实,打开一看,有四千块之多。他说公司里只有我才有,因为跟赵德志合作的那个环保涂料业务,第一笔预付款已经到账,年后就会结尾款,这笔单子利润很不错,全靠有我牵上小眉这条线,他才能顺利分上一杯羹,这钱是我该得的奖励。
对于我应得的,我当然毫不客气地收下。见我财迷地把钱数了两遍,而且念念有辞,说明天一早就要跑到银行去存起来,免得自己一时手痒花掉,更糟的是放宿舍里被偷掉,他笑得愈加大声,“那不是要害得你今晚睡不好觉?早知道我还是不要给你。”
我誓死捍卫我的钱,不仅借用了财务室的保险柜把钱锁好,而且对他呲牙道:“你敢?这是我的奖金!”
他笑得太为过份,以致于被烟呛到连连咳嗽,我幸灾乐祸:“活该!这就是不安好心的下场。”话虽如此说,可我还是去给他倒了杯水,顺手又偷偷把放在茶几上的打火机给收缴进自己的衣兜。
他喝了半杯水,起身拿包准备离去,我有些愕然,他才来了多一会儿,这就打算走了么?
他往门口去,一边说,“晚上我约了人,就不陪你了。明早我十点来接你,我们出去玩一天。”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我才发觉,他并没有如往常般,给我一个Good-byekiss。
***
第二天十点钟,我准时下楼,不仅仔细化好妆,还专门戴上了他买给我的表跟丝巾。
我在楼下左右探看,都没有看到熟悉的红色桑塔纳;正顾盼间,就听到四声短促的喇叭响,这声响来自我背后不远处,我转身,严总从驾驶室里伸出脑袋,轻微一扬,道:“上车。”
这是辆切诺基,就是他在港乐时开的那辆。我微怔,心下有不好的预感。
打开副驾的门,我眼光扫到后排,他背后的儿童座椅上,严好儿坐得端端地,正在瞧我。
“我没让Mary跟来,今天就我们三个一起。”他扭头让好儿叫人,好儿细声细气叫了我一声“姐姐”,不甘不愿地。
我自己绑好安全带,还在犹豫要不要开口询问这车的事,他已经发动了车子,自己就跟我解释道:“以后公司这边全靠你费心盯着了,我年后就正式回港乐。我跟好儿她妈咪谈好,她不会再来公司烦你。”
我看着后视镜里,好儿正专心地观察着车窗玻璃;我忽然恍惚难定,郝雨辰与他之间,究竟还有多少的交换条件?
***
车子停下来的那个地方,叫西丽湖度假村,座落在西北郊的麒麟山下,是著名的“岭南八景”之一,也是深圳几个景点“五湖四海”中的五湖之首。
这里山水相依,林木葱郁,湖泊如镜,落英缤纷,亭台楼阁古意盎然,湖光山色里,更有一条号称“全国第一”的千米长廊环湖而建,浸月步云,胜景如画。据说它的东边会修建一个野生动物园,全开放式,动物在野外完全放养,人想游览的话就得坐特制的笼子车,相当于人参观动物的同时,动物也围观人,这在全国也是首开先例,听上去颇为诱/人。
带着好儿,我们先去骑马,这里的跑马场里有专门的小马给小孩子骑,还有专职骑术教练,好儿显然对那匹枣红色的小马情有独钟,跑了两圈兀自不肯下来,她以前肯定骑过,故而胆子大,不像我,战战兢兢地,马一挪动步子我就想去抱住它脖子,生怕被它颠下来出丑。
午饭前我们沿着密林中的石板小路,拾级而上,到山上的“步云亭”一览西丽湖美景,好儿一路都没让人抱,只是她一直挨着严总,总不肯让我牵她。吃完午餐,先带着好儿去玩碰碰车,又去电子游艺厅打了会儿小游戏,还沿长廊绕湖走了半圈,严总就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悠闲地喝茶吹风,外加钓鱼。
只是对于钓鱼这种技术活,我完全不会,除了帮忙穿了一回鱼饵,又坐在一边看着一动不动的鱼杆发呆五分钟,我就什么也没做过;好儿连这五分钟都坐不了,她一直在板凳上扭来扭去,隔十秒钟就起来拎鱼杆看上一看,这种情形下,再笨的鱼也不会上钩。
严总被她闹得不耐烦起来,他让我带上好儿,走一走玩一玩。“听姐姐的话,不要乱跑,要牵好。”他无法让好儿改口叫我Auntie,就只能顺着她称呼。
我们俩个就随意四处走动,好儿听话地让我牵着,只是我总觉得她对我有一份故意疏远的敌意,这么小的孩子,并不擅长掩饰自己的心情。
“好儿,今天玩得好不好?”我柔声问,努力冲淡她的敌意,“还想姐姐带你去哪儿玩啊?”
“不好玩。姐姐,我不要你带,我不喜欢你。”她童音咿咿,直言不讳。
我蹲下,让自己的视线与她齐平,我继续轻软发问,丝毫不因她的抵触而有情绪,“那好儿为什么不喜欢姐姐?姐姐哪里做得不好,让好儿不高兴了?”
“Daddy不让妈咪来,好儿想让妈咪陪,不要你陪。”她毫无机心地怒视我,大大的眼睛里满是委屈,“Mary说的,妈咪来的话,会跟你吵架,Daddy会不高兴。姐姐,你为什么要吵妈咪?”
我无言以对。对于一个五岁的孩子,她完美的世界里只能包括她的爸爸妈妈,还有她自己,顶多加上一个自小把她带大的保姆,对于拆散她世界的我,她全力抗拒。
“姐姐,这个丝巾是妈咪的,我不要你戴。”她用力扯我的丝巾。我蹲在她面前,正好给她机会。
如五雷轰顶,我惊得呆掉。原来,连这礼物,都是双份,一般心思。
到底我跟郝雨辰,谁才是真身,而另一个,只是阳光背后的影子?
我站起来,牵牢好儿的手,忍住自己的心酸,吞掉我的泪水;我没有办法跟她讲“对不起”,不是我要破坏掉她的世界,只是面对她的指责,我无力申辩;面对我的怀疑,我无法思考。
我拿什么去应对一个五岁的孩子?她所有的努力,不过就是想维持下去,她父母注定破碎的婚姻。
可是,如果没有我的出现,这婚姻即便已经满目疮痍,可终究还是维系着的。是我,掀起了这脆弱婚姻里的大风大浪;是我,打破掉了它微弱的平衡。
这孩子简单直朴的话,比任何话都更加刺激到我。
我真的是错了么?我将如何去弥补这个错误?亦或,我将如何接受这惩罚?
生命是穿了溜冰鞋的小孩子,溜得快,无声。我却看到了跌倒与沮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