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我睡了个懒觉,夜间的睡眠质量依旧很差,半夜时甚至不争气地在咬着指节流泪,在黑暗中纵容着自己的怯懦与凄怆;我虽然在理智上能够想得通畅,可在感情上,接受起来还是太过心酸。
我强迫自己不去打量那部电话,它是摆设,不响就不响。我不会去拔打那个号码;拨几个号码并不会损伤我的指头,但是会侵蚀我的坚忍。
我知道图书馆春节期间照常开放,在那里,我应该可以换过心情,度过一个下午。
出门之前,我好生打扮一番,就算只是去遨游书海,我也要漂漂亮亮的。这是新年里,我要自己精神焕发,不显沮丧颓唐。
我把头发披下来,拿珍珠发箍压住额前碎发;选了件棕色短毛高腰大衣,一条紧身窄腿裤配中靴,腰上流苏腰带;夸张的藏式耳环,盖没整个指节的花朵造型戒指,还专门选择了银色眼影配粉色唇彩;这样的装扮,洋溢我的青春。
这件短毛大衣在这段时间里,屡次被小眉拿来证明我的容易上当受骗。因为买这件大衣是元旦那天,我穿上的确好看,况且人家店员妹妹还给了我原购价,所以也就破财买下。小眉听我讲述购买经过,上手摸了摸这衣服,就笑着问我:“人家告诉你的,是什么毛?”
“兔毛。那个妹妹跟我拍胸脯保证,绝对的兔毛,不是化纤的,不然不会卖七百八。人家给我打了三五折呢,都没赚我钱。”我信心满满地答她。
她一脸鬼笑,把那大衣背部翻向我,朝我呶嘴:“你看看,有接缝没?”
“没有啊,怎么了?”我不解。
“这天底下,哪儿去找那么大的兔子,给你剥一张皮做个背上没接缝的大衣?”她毫不留情地戳我的脸,“只有你,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笨!”
我承认那外表真诚其心拳拳的店员妹妹,果然忽悠了我。
“两百多块买件大衣,也不算太冤枉。人家说不定真没赚我钱。”我尝试为自己的误信人言找理由。
小眉坚持不懈地戳我,恨不得在我脸上戳出个大洞来,“你就是太容易相信人,别人稍微表现得对你好点,你就不设防了,这脾气吃亏着呢!”
我申辩:“没有,小事儿我才不设防,真碰上大事,我绝对慎之又慎。”
“我还不知道你,敏感的时候纤毫必究,粗放的时候又毫不计较;可你经常是由着自己性子来判断,死犟到底,万一出错,纠都纠不过来。”她说,“你这脾气,唉,运气好吧就一路顺风,运气不好,有得你受的。”
我在路上缓步走着,就想起小眉说过的这番话来。有时候,她比我还要了解我的弱点。
我想起当初,严总说过我种种的优点,我虽不洋洋自得,可心里头毕竟为着有人肯欣赏而暗自欢喜;可实际上,我不过就是个凡人角色,缺点跟优点一样多。
大概,我的弱点也早被严总深知,因而他可以自如地把我当作掌中玩物,亲近时随意亵玩,懒散时丢弃一边;连与我同龄的小女生都可以骗到我,他,比我多了十几年的社会经历,长过一旬的岁月,叫我如何防备,如何抵抗?
猝然想及此处,心下十分恍然,我低头默默地踢一块小石子儿,努力把它踢得远些,却不能滚下街沿;说不上这是注意力集中还是分散,我只记得自己迎面撞上了一棵树,明明这么大一棵行道树,我居然想都不想地直接撞过去,直到鼻子巨痛,才回过神来。
“盲区太大!一叶障目不见森林。”轻揉鼻骨,试图把这种酸涩的滋味揉散掉,我嘀咕着,“是鼻子痛,触到泪腺,控制不住;我才不是为了他而伤感!”
***
深圳图书馆就在荔枝公园的旁边,走路过去只需要十分钟。
这个图书馆算是闻名遐迩,因为它在全国都排得上号,倒不是因为它有多大的面积,多豪华的装潢,或者多丰富的藏书,而且因为它的借阅量与鼎沸的人气。在全国图书馆普遍死气沉沉,门前冷落鞍马稀,经常一整天看不到几个人影的萧条气氛中,深圳图书馆一枝独秀,它曾创造过开馆之后,一天之内接待了五千余人,市民甚至不惜通宵排队,以求能尽早办得一张借阅证这种辉煌场景,就是放到如今,也堪称同业翘楚,不惶多让。
我以前还一直以为,只有本地人才有借书的资格,我这种外地人只能望门兴叹,后来问过一次谢佛山,他告诉我,凭身份证就可以办借阅证,哪里分什么本地外地?他毫不客气地挖苦我:“你这个想当然的脑袋,里头装着浆糊么?都不去问一声,怕人家吃了你啊?你听清楚了,就算没办借阅证,一样可以凭身份证进去看书,交押金就行。”
之后我分析过自己想当然的原因,是脸皮薄,太怕被拒绝。我常常为了不被拒绝,宁可放弃尝试的机会,这是我个性中又一个巨大的弱点:胆大时包天,胆小时如鼠。
我后来一直忙着各种事情,就没顾得上专门去办一张借阅证,想着反正有资格去看书,就好。
撞到鼻子之后,我就专心致志看路,这容貌再是皮囊,我也要爱惜,何况还化着妆。
沿路走过去,随着街道的宽阔,人慢慢地就多了起来,三三两两,川流不息;有人的地方就会喧闹,而喧闹,正是节日气氛的最佳体现。人们大多盛装出行,新衣新帽,首饰皮包,红男绿女,光鲜靓丽,我混迹其间,毫无出众之处。
原就是极普通的一个,我编派不出自己的超然。
来到大剧院前头的广场,却见到有老大一块地方被绳子围着,绳圈中黑压压站着许多人,我好奇地过去看,原来那些站着的人前头,还摆放着好几排塑料板凳,都坐满了,男女老少都有;最前面搭着个高约半米的台子,红地毯铺着,台上只一张大桌,桌后有人正在笔走龙蛇,背景板上贴着几个斗大的字“新春书画拍卖会”。
一位年轻的小伙儿,正卖力地拿着麦克风,对着下面的人群鼓噪:“这位蓝老师,他去年刚刚加入我们书法家协会,不仅一手隶书蚕头雁尾,一波三折,深得汉隶精髓,篆刻更是一绝,所谓七分篆三分刻,金石治印一派大家风范,他的书法很值得收藏,升值空间巨大。这次他捐出自己的作品拍卖,也是为了给小朋友奉献一颗爱心,请大家多多支持。”
那小伙儿穿着宝蓝色的唐装,只是那唐装肥大得古怪,更像是临时租借之物。他说得口沫横飞,台上的蓝老师已经将字写完,盖上自己的大印,由两个花枝招展的**岁小女孩牵开,向台下展示,我隔得太远,看不清楚,耳听得主持人报出底价是两百块,有人开始加钱,四五轮过后,已经加到四百块了。
沿着绳圈边,我慢慢往前挤,下一个出来的是画院的一位新锐画家,他拿出了自己的一幅抽象画,隐约看得出是裸女在窗边独坐,这回台下加价的人更多,底价虽然便宜,只报六十块,可很快就加到超过三百。
快挤到前侧,正面距离已经很接近舞台,只是我还在绳圈边上,正想再往里试着窜一窜,结果被人猛拉了一把,是绳圈外头的人在扯我,我转过头正想呼叱这无礼举动,视线一扫就把嘴边的话咽掉,却原来,那个扯我的人,是谢佛山。
他也穿着唐装,是暗红色带流云百蝠纹饰,他这身衣服就比那主持人的合身得多。见是他,我从绳圈下头钻了出去,跟他打拱作揖:“新年快乐,谢家小舅舅。”
“刚才就一直看着你在那儿挤来挤去。怎么,你也有兴趣支持一下慈善事业?”他问。
原来这场新春慈善拍卖会,由文联组织,召集了一批有些知名度的青年书画家,捐出自己作品或者现场泼墨挥毫,所有拍卖得来的善款,全数捐给儿童福利院。谢佛山将作为其中最具知名度的青年书法家,压轴出场。我这才晓得,原来他还真在书画界占据一席之地。
“你没回家么?就你一个人?”刚才他早早就注意到我在独来独往,故有此一问,“你那个严以宽,没有陪你?”
提到严总的名字让我胸口一痛,可我只一闪神,就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他有事忙。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不必要人陪。”
嘴上回得顺溜,我自认为神情也控制得不破绽,但谢佛山却是一眼就看穿了我:“小沅,你肯定有事,瞒不了我的。说吧,我还可以给你出出主意。”
我继续扁嘴,眼神却在回避:“小舅舅同志,我能有什么事?哪条法律规定,大过年的不许一个人出门逛来着?”
他拍着我的肩膀,口气轻松但语重心长:“但愿没事就好。我总觉得吧,这回见你,眉宇间紧了不少,听我一句,天底下的事情,最难为的莫过强求;一人一心,有些事情,可能当时觉得很严重很恼火,但换过一想,时过境迁,不过尔尔。李白的诗还记得吧,仰天大笑出门去,吾辈岂是蓬篙人。”
他话说得隐喻,但我明白,他猜到了我的处境。这也难怪,谢佛山外表青春,实际年龄也已早过三十,在社会上浸润多年,文化圈古玩界,都是人心难测的圈子,他才是真敏锐。
“既以自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我吟道,“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这几句我懂得,谢谢你。”
心下浮出的却是薛宝钗那首《咏白海棠》: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欲偿白帝凭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
一世为人,我既要珍重芳姿,亦要冰土玉盆,还要学会霜娥爱冷,梅花借魂。这才是我,不是由别人牵线的偶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