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孟沅去找阮琳的时候,阮琳正在隔壁的财务部里,向财务总监周先生发脾气。
周先生也是老板的亲戚,准确一点说,是老板的族弟。
老板周富益祖籍福建台山,原本是渔家出身,但当年祖父为了闯世界,结果被卖猪仔去了南洋,偏偏上了一条棺材船,船开到马来西亚的地方就遇上风浪,沉掉了,祖父跟几个幸存者全靠水性好加上老天庇佑,拼死拼活才挣扎上了陆地。到了马来西亚,举目无亲,回乡根本不可能,一是大海茫茫,身无分文,怎么走?再者也不愿这么一无所有地回去。无奈之下,只好在当地住了下来,给人家打工,卖苦力,辛苦讨生活。幸而年轻,有的是力气,也不愁温/饱,后来又在当地娶了亲,娶的是一个中国女子,生下了他的父亲。
他父亲是个有头脑的聪明人,早年读过点书,不甘心一辈子给人家当牛做马,到了三十岁头上,终于攒下了一点钱,又动用了父母原本打算给他娶媳妇的存了半生的“老婆本”,买下了一个橡胶园,那个橡胶园的质量很是不错,只是因为前主人好赌,他才得以用极小的代价,获得了一小片自己的产业。
他父亲不怕辛苦,将橡胶园打理得井井有条,而且凭着与生俱来的做生意天赋,逐步蚕食了附近的一些小种植园,慢慢地并吞、扩大,终于连成一片;又请了更多的工人,还自己投资了加工厂,生产橡胶制品,短短数年之间,资产大增。他父亲犹不满足,又看中了这区最大的一块庄园,那个庄园主膝下唯有个独生女儿,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是在英国留过学,颇有主见,极得乃父喜爱。他父亲又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让那个女孩儿死心塌地地爱上了自己,甚至不惜私奔以赴,跟自己的家庭决裂。
老庄园主终于拗不过自己的宝贝女儿,同意了女儿的婚事,只提了一个条件:必须入赘。作为回报,他得到了一大笔钱的陪嫁,跟那个种植园——女孩的父亲搬到了另一个种植园居住,反正他家多的是种植园。
就这样,到了他父亲这一辈,总算开始了兴旺发达。
在中国人的观念里,家族观念和乡土观念乃是根深蒂固,一个正宗中国血统的男人,娶了一个外国的女子,而且偏偏不得不让自己的头生子冠上妻家的姓氏,这对以父权夫权为本的中国人来说,简直是件奇耻大辱。为了这件事,祖父与父亲争吵了无数次,终于在他出生后彻底决裂。从此他带着中国人引以为辱的姓名,活在大种植园里。
然而他父亲终究有着不同于常人的精明,又看准商机,跟紧政府的动向,大力种植起油棕,获利日丰,逐渐地在当地成为举足轻重的人物。
他父亲在马来西亚开的公司,用的就是他自己的名字:望台公司。他父亲的名字是祖父取的,以示生生世世也不忘记故土台山。
又过了十三年,在他父亲的婚姻还没有走过花边婚的时候,他的马来西亚的母亲生病过世,整个庄园顺理成章地,完整成为了他父亲独个人的产业,他父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改回自己的本姓:周。
这时,祖父方理解了父亲的苦心,还给他重新取了个中国名字,叫周富益,如同祖父的希望那样,长孙,能够永远富足得益。
周富益自十七岁始,开始涉入他父亲的生意场。他没念多少书,因为他不喜欢读书。周家以往世代都是苦出生,并不是书香世家,但他继承了父亲的精明与母亲的聪惠,不但很快能够帮助父亲打理生意,还跑遍了大半个世界,开拓出更多的业务渠道。在他二十七岁那一年,就自己作主,跟当地的另一个望族攀了亲,娶了他家的女儿,从此周家在马来西亚,不仅有财力,还有了地位。
周富益具备敏锐的投资眼光,1979年,改革开放才刚刚开始,他在80年代初送祖父的骨灰回故乡安葬,顺便考察了一下大陆的市场,惊喜地预测到大陆市场将迎来惊人的爆发,前景无可限量。回到马来西亚,他把生意交还给父亲,便自己到大陆注册了这家富益公司,经过再三考虑,地点就选在了毗邻香港、发展潜力巨大且政策优惠的深圳。
他几乎是亲眼见证了深圳的成长与兴旺发展,他对自己抢到先机的战略眼光深感得意。
这些年来,他在大陆纵横陴阔,业务做得风生水起,不仅在内地投资办厂、搞公司,而且还将国外的许多订单都交到内地来做,大陆廉价的劳动力市场,使他的公司获益匪浅,他的根底已经牢牢地扎在了大陆,而马来西亚那边,不过是他的一个中转站罢了。
大陆公司的几个元老之一,就有阮琳,而他的远房族弟周安平先生,公司现任的财务总监,则是他三年前回台山时,才从族里带出来的,周先生的曾祖父与他的曾祖父是兄弟,他曾祖父过世得早,祖父又去了南洋,家里的长辈一直是周先生一支在照料,包括他留在故乡的曾祖母的养老送终,也是周先生一家一手包办的,周先生一家对他家有恩,他当然要带同他一起发财。
虽然,他十分欣赏阮琳的精明干练,也知道跟了他八年的她的确是忠心耿耿,但他有着大部份国人皆有的家族观:肥水不流外人田,何况是财务这样关系到企业核心利益的机要部门。他将自己的族弟带来安在这个位子上,固然有报恩的意思,也多半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打算。
只可惜他的族弟周先生,人品倒是可以信赖,只是在生意经,尤其是财务管理方面,实在是个外行。这让阮琳分外地做起事来感到格格不入。
这次发脾气,是为了有一票单,阮琳费了好大功夫才从竞争对手那里挖到,赶着交给龙岗的附属厂做,是特急着要交货的那种,然而周先生却恰恰在这当口“休年假”,回家乡扫墓去了,而且给财务部专门发了话,大宗的款项一律不准出。老板当时回马来西亚,又去了印尼那边谈生意,联系中断,周先生乡里根本就没通电话,龙岗那边厂里因为没有公司的拨款,备料费都不够,只有接了单后等待着公司的到款。阮琳当时急得连嘴角都燎起了泡,直到耽误了一天半才找到老板,这笔款拨下来再到工厂帐上,又耽误了大半天,幸亏厂里连夜分派了班次,又赶了两个通宵,总算赶在结单前通关交货。可是周先生这次“休假”回来后,居然还要怪进出口部没有事先报备——当然,矛头直指向阮琳。于是阮琳决定再也不能忍了。
这次老板回来,阮琳要办的第一件事,就是让老板主持公道。她原本也不想这样直截了当地跟周先生撕破脸,顾着他毕竟是老板的族弟这层关系。但不知为什么,周先生好像就是看她不顺眼,偏要隔三岔五找些事来跟她过不去,还口口声声怪着“是阮小姐你自己办事没有计划性”。阮琳在财务部里完全没有办法同他讲道理,一气之下,干脆说:“那好,我们找老板说去——不要给底下人当做笑柄,在这里争没有意义。”讲完摔门而去。
周先生哪里是示弱的主,马上跟出。
周富益正在办公室里研究一份新的市场报告:香港那边的成衣价那么高,而这里的加工业已成气候,完全可以引进几个高端品牌,专门做两地的成衣定制销售啊……一个新的计划在他头脑里渐渐成型,他很满意地往靠背上缩了缩。
阮琳敲门进来,见他正闭目思考,便没说什么,随后周先生风风火火地推门进来了。见他没有敲门,先是不喜,只是碍着面子,加之阮琳在旁,也不好说什么,心里想:“跟他说过好多回了,敲门这种事都总不记得,不知道搞什么飞机?”又见他一副愤懑的面孔,便先问他:“什么事,安平?”
周先生噼里啪啦地说了一通,无非是阮琳哪里哪里出了问题,倒也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个大概,最后不忘补充一句:“阮小姐是负责进出口部的,她事先不做好计划表上报,我怎么会知道有这个事?事到临头才找我,我家里又不通电话,她又不是不知道。”想想还加上一句,“再说,财务的事,有财务的流程,她没权利插手。”
阮琳没接话,因为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周富益已经十分清楚。她等着决断。
“安平,这事我知道了,幸好没出什么大乱子,就算了。”没头没脑的话,周富益居然是一副和稀泥的态度。
“不是的,大哥,是阮小姐的错,她做事情计划不周,而且越权。”周先生首先十分激昂。
阮琳一愣,马上也表示了异议:“老板,这件事是周先生的失职,这段时间这么忙,所有人都知道,他应该考虑推迟休假才对。而且他如果休假,为什么没有提前做业务授权?”
“大哥,我回去扫墓怎么推迟?阮小姐你没有权利管我的事!”周先生的嗓门拔高了起来。
“行了,都别说了。”周富益的脸色开始沉下来,“安平,在公司的时候,你必须叫我老板或者周总。”他先教训了周先生一句,然后转过来对阮琳说:“阮小姐,这件事你也有错。你早点报计划,不就没事了?”
阮琳听他的口气是明显偏袒,一副责任均分的语气,甚至自己的不是还多些,不禁气极,“老板,但这件事的确是周先生的失职,他完全没有了解到这张单的重要性,这单是我很辛苦才抢回来的,抢的就是时间。周先生离开公司去休假前,我提前告诉过他,马上会有一张单过来,那个时候合同还没有签,我也不知道该申请的具体金额,他说那么就等单子过来了再说。单子是星期五晚上过来的,可周先生根本没有等,下班就走了,然后周六他就回家了,事先并没有再问过我一声。我认为,这件事情上我完全没有责任。”
她的口气理直气壮:不就是老板的族弟嘛,公司的原则是对事不对人,再亲的关系也抬不过一个“理”字。
“你乱讲,你什么时候跟我说过,我根本不知道这回事,是回来后才听说的。你拿出证据来——”周先生急了,气急败坏的口吻。
“我拿什么证据?你敢说你事先不知道?”阮琳没料到周先生会耍赖,“周先生,你是男子汉大丈夫,敢做不敢认是吧?那以后我跟你谈话,是不是要先录个音?还是先让办公室过来做个记录?”她轻蔑地问。
周先生的脸一阵红,“你拿不出证据,你凭什么推给我?你部门上报的计划表上没有计划,那就是你自己的责任!”
周富益气得一拍桌子:“吵什么吵,都给我闭嘴,我说过算了就是算了,我说的话还要重复第二遍吗?安平,你出去。”
于是周先生住了嘴,一声不吭地走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