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我是七点半不到,就跑到办公室里来了。一早我向陈敏拿钥匙,告诉她昨夜我走得急,把夏总要的另一份资料没录完,今天提前些过去做准备。她一听就把钥匙解给了我,一叠声地催我快去做事。
打开大门进到夏总办公室,才发觉他已经走了,不仅地上的垃圾跟酒瓶都收拾干净了,连陈敏的小抱枕,都已经被放回了我的椅子上,夏总还是一如他平时的细心。
眼见着没啥可收拾的了,我给自己泡上一杯菊花水,打开昨天的报纸来看新闻,不对,准确地说应该是昨天的旧闻了。翻到财经版上有一条消息,说的是某家企业召开了一场规模巨大的全国经销商订货会,盛况空前云云,配了一张现场的照片,那照片照得并不清晰,也可能是报纸的印刷效果并不佳,只是我仍然一眼就认出了其中一个面对镜头的人,他正半垂了眼,跟另一个人作势交谈着,正是小丁的模样。
一大早的也能在报纸上看到他,还真算是“有缘”,心里头一边不屑着冷笑,一边就把报纸放回报架上。不知陈敏她们俩今天翻到这张报纸会不会来继续找我噜苏,但愿那天的“惊鸿一瞥”,不至于让这两个好色之徒“铭刻于心”吧?这小子或许算帅,但也真没帅到鬼斧神工,能让人久久不忘的地步。
果然不出我所料,陈敏今天过来看这两天的报纸,根本没注意到这张小小的黑白照片,她只对娱乐版跟社会新闻版感兴趣,财经版甚至连翻看都免了就直接过滤掉。
我跟陈经理去那家食品公司,抽取周一比稿的提案顺序,我们的运气不赖,抽到第二家,一共有六家参加比稿。一般说来,抽到前边或者最后一家的,都会更有把握些,抽到前两位的,因为刚刚开始,听众的注意力会相对集中,对案子的记忆度就要高些,最后一家因为要结束了,大家强打精神也会多些关注,排到中间的就比较惨,那时候听案子的人多半已经感到疲倦,心神会分散得多,除非案子有极其出人意表的亮点,否则的话就容易被忽视掉。对于这个抽签的顺序,陈经理跟我都觉得尚算满意,又多了一成胜算。我们准备得极其充分,市场环境、竞争策略、创意表现、媒体执行、效果评估……各个环节的数据图表都十分扎实,逻辑链清楚,执行案可行,创意上还颇有些小火花,加上这次老天爷帮忙的排位,我们信心大增。
从那家公司出来,我就与陈经理分道扬镳,他还要去拜访他那位校友,套取更多的内部资料情报,诸如会有哪些人来听案子,他们各自的喜好以及以前有没有推荐过其它供应商一类,这种比稿,固然是比案子,另一层面上也比人脉关系。这种机密事情,陈经理当然不会让我参与,他叫我自行回公司。
在公司楼下,我居然碰到了夏明,我抬手看表,快十一点了,这个时间段,他不是应该在天上飞的吗?
夏明已经梳洗得焕然一新,半点也看不出来昨夜有宿醉的痕迹,以他此刻的状态,就算我告诉别人夏总昨天不仅打架还喝醉了,只怕一百个人里面,有一百二十分都会唾我在胡吣。见他状态正常,我也是替他高兴,昨夜他的失态,若能没入我们俩个记忆的黑洞,那就更好。
我如往常一般地跟他打招呼,然后向他请示:“夏总,机票是不是需要我重新订?”我以为他是误了机,这种退票补订的小事情,当老板的还没提及,当助理的就应该主动做出弥补的姿态,这才是一个合理的助理。
他没接我这茬,只说了句:“刚才我打电话过来,他们说你跟陈经理去食品公司了,怎么样,抽签了吗?抽到几号?”
“二号,周一上午八点半开始提案,每家七十分钟时间,一个小时提案,十分钟答疑,两家中间有十分钟休息时间,我们九点四十到就可以。安排的上下午各三家。”
“喔,案子我看过,不错。”他说,“只要不出大的变数,机会还是挺大的。你们这段时间辛苦了。”
我们俩站在楼梯口讨论这个案子,而公司大门明明就在二楼上,一步之遥而已,为什么我们要在这儿当风站着?若是此刻有同事在二楼窗口探看,说不定会以为我跟夏总有什么不可告人之秘,不敢上公司,非在下边窃窃私语。这猜测当然毫无逻辑性可言,我们若真有私,也不会这么当街站着了,只不过这情形实在有点怪异,我便提醒他:“夏总,要不要我们先上去?我再跟您汇报一下细节。”
他似乎这才觉得这般说话确有不妥,刚抬腿往上走了两级台阶,我还不及跟上,他又退了下来,对我说:“小孟,你跟我来,我有点话要跟你谈。”
看他这情形,肯定跟我谈的不会是公事,公事在办公室里谈就成;可我也没啥私事跟夏总聊的啊!我忽地心里头一紧,糟糕,肯定是夏总今天回去一想,昨晚上他昏乱中,说了那么多关于他家庭的隐私给我听,我成了他身边的定时炸弹了,虽说我信誓旦旦地保证会守口如瓶,但套用江湖上常说的那句,“只有死人才会保守秘密”——我这是“匹夫无辜,怀璧其罪”啊!
***
提心吊胆地跟着他上了车,看他开到老远的一家咖啡馆里,在不当街的小巷深处,方停下来,他带我进去,坐在一个靠近窗户的位子上。这咖啡馆不大,布置得很幽静,老板把竹林的感觉给搬到了小店里,一排排的竹子就成了隔断,布艺沙发跟铺着绿白格台布的桌子,很配衬竹林的雅致。还没到饭点,店里只有我们一桌人。
服务小姐递上来酒水单,挺厚实的一本,拿在手上沉甸甸的,我信手翻看,并不知道该点什么。酒水单上的种种饮料称谓,字我个个都认得,但那表示什么意思,我则完全茫然。我唯一喝过的咖啡,是速溶的,拿小勺舀一勺出来,自己加上方糖跟伴侣,开水一冲就行。这满眼的酒水单上,独独没有这一款。
见我沉吟不语,大概是看出了我的游离,夏明向我推荐:“要不就喝卡布奇诺吧,一般女孩子都爱喝这款。”我合上单本,说“好”,他就向服务小姐吩咐下去:“一杯卡布奇诺,一杯清咖。”
咖啡很快就端了上来,放在我面前的这杯,低矮的弯手杯中,一层白色泡沫飘浮顶上,中间还用不知是巧克力还是咖啡粉末做出了一个褐色的心型,闻起来喷香扑鼻,速溶的就完全缺乏这股子香味。我忍不住端起来尝了一口,入口是细腻的奶泡香甜,下面混合着咖啡的浓郁苦涩的口感,我一向不太接受苦味,但这种下一秒间,从舌尖都喉头都感受到隽永香醇的滋味,我却是异常喜欢。
夏明正在品尝他的清咖,他没有要糖或者奶,光是看着他喝,我都觉得口中巨苦。
他开始跟我说起话来:“小孟,你下午帮我订一张机票,就订今晚的,我回成都。”
听了前半句,我以为他只是改了时间去福州,结果最后的地点,却是成都。我有点愕然:“夏总,那福州那边,你不去啦?”
“不去了,我刚才跟那边通过电话了,告诉他们这个案子我不打算接了。”他干脆地说。
福州这个地产的案子,对于我们公司应该算是一个很大的项目,虽说是初谈,但那边的老总是夏明的老关系,拿下的把握至少有八分,说放弃就放弃,实在不像他的作风。
“为什么啊?我们都准备了这么久了?”我有点舍不得我跟陈敏的前期工作完全放空。
“钱是挣不完的,这个项目一接,我更没时间了。”他抬头看我,说道:“昨天你提醒了我,我其实还可以选择,不是在感情中我必须择一,我至少可以努力去挽回更多。如果我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挣钱上,可我却为此没了家庭、兄弟跟春姨,这不值得。”
他能想通这点,我表示赞赏。因为我也始终认为,跟感情比起来,放弃钱容易得多——虽然对绝大多数人来讲,这个决定可能很艰难。
“我打算回去跟欣欣好好沟通一下,毕竟我们还有小星星。”我知道夏明的女儿,小名叫小星星。“这些年,也是我亏欠了她……不能完全怪她……”他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有接着往下说了。
幸好他及时住了口,不然我知晓的秘密越来越多的话,万一将来某一天,有什么泄漏了出去,我才叫真的“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我们俩相对枯坐,各自对着杯中物做沉默状。我知道他要跟我说的话绝不会仅限于此,这两句话,刚才在楼下就大可以说完,不必非跑到这么远又这么偏的地方来讲。
“还有件事要征求一下你的意见。老严跟我说,他想让你到他公司去帮忙,我已经同意了。”在我那杯咖啡已经喝到底时,夏明忽然说道。
啊?猝不及防之下,天空没有巨响,严总也要闪亮登场。这唱的是哪一出?
我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夏明会在昨夜毫无顾虑地把他的家庭恩怨向我托出了,他需要一个听众,而这个听众之所以会选了是我,是因为他早就决定了,让我远远地滚开,滚出他的视线范围内。反正我是要离开的人,他的秘密,我没有机会向公司里的人宣扬,而且我是被滚到严总那里去,以他们俩的关系,他相信我也不敢乱嚼舌根。
这消息太出乎我的意料,我在公司做得这么愉快,而且自认为做得很不赖,为什么夏总会不要我?我得试着跟他讲道理。
“夏总,严总的影音公司真的不适合我,我喜欢广告业,喜欢跟着你做事,陈经理说我学得很快的。你让我留下来吧,我,我保证什么都不知道。”这话说得乱七八糟,可我知道夏明他应该明白我所指何意。
“小孟,不是这个意思,是老严跟我开口要你过去,我不好拒绝。不是去他那家影音公司,是他另外一家公司,做通讯设备的。具体情况他会跟你谈。你放心,环境待遇什么的,肯定要比我这儿好,老严为人还是很不错的。”
看来这已经是铁板订钉的事实了,那还征求个鬼的“我的意见”?我除非是想立马走人,另谋高就,不然的话,这个安排就由不得我拒绝。
“夏总,严总为什么要我过去?我又不熟悉他那行业。”我是真心想知道严总到底安的什么心思,总不至于是因为我曾经得罪了他,他记恨到现在吧?若有可能的话,只要我断了他那心思,解了他那心结,我是不是可以留下来呢?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大概是觉得你比较能干吧。老严这个人,看到他中意的就会下手,挖我挖别人墙角,也不是头一回了。他那个郑经理,就是你见过的那个,也是他从另一家公司里挖过去的。”
我黯然苦笑,我这种不适应社会的“能干”,能入他老人家的法眼,当真是奇谈怪闻。
“如果你过去了,觉得不适应或者不喜欢那儿,我这里随时欢迎你回来。”他给了我最后一个担保。
想想也就这样吧,反正在哪儿打工也是打,我尽力做好自己的份内事就行。实在呆不下去的话,至少还可以再回来。
“那夏总,我手上的工作?”我手上这个时候有不少工作,食品公司的AE我扛了,另外还有一家服装公司的AE我也兼着,至于公司里的数据分析跟日常行政,乃至于跑腿工作,我都分担了不少。
“这个我也跟老严沟通好了,他介绍了一个大学生给我,我看过了,不错。下个礼拜她就会跟着你,逐一把你手上的工作接过来。周一提案,你跟陈经理就可以把她带上。”
连这些他们都已经预先安排定了,我的坑已经有萝卜填上,看来夏总承诺的我还可以回来的话,不过就是一句宽慰的语言,我哪有什么后路,我只有一条他们给我设定好的,一抹眼走到黑的道。
“好的,谢谢夏总。”我这个谢字实在是有两分咬牙切齿,估计这意思夏明也能听出来。他不以为意地向服务小姐招手,让她来两份简餐。
这“分手饭”吃得我食不甘其味,我屡次偷看夏明,希望他能够如电视中的那样,忽而改变主意,告诉我这只是一个吓唬我,让我老实听话守规矩的台本,但他一直神情自若地吃着他面前的一份餐,半点跟我开玩笑的意思也无,我再垂头丧气,却也无可奈何。(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