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碗热腾腾的姜水下肚，陈敏的脸色就红润了不少。她总算能从床上坐起来，靠在床头喘息，她虚弱地跟我道谢：“小沅，辛苦你了。”

每个月都是这一句，她一说我就会答：“客气什么呀，敏姐。平时你帮我的更多。”

然后我就会拿了碗出去洗，顺便把多余的姜水滗出来，说不定她晚上还需要喝一点。可今天没待我站起身来，陈敏忽然问了我一句：“夏总是不是要出差？他后天上午还是下午走？”

今天中午夏明过来的时候，就吩咐我帮他订机票，他明天飞福州。我们有一家一直合作的出票点，可以拿到一些折扣，夏明出差不算频繁，如果有外地客户的话才会多一些，一般每个月也才飞个两三回，如果他频率高一些的话，我有把握跟那个出票点谈成费用按季结算，但以目前这个次数，人家顶多就肯逢年过节才送个杯子、台历一类的小礼品。

我点头，“嗯，机票已经出了，是明天早上十点十分的。”

“可他要的那份数据资料，我还没有做呢！我以为他后天才走，今天就没跟你交代。”她突然着急了起来，想挣扎着起身，刚一撑起就哎哟一声，抱着肚子又倒了下去。

我看她那架式，是打算撑到办公室加班做数据的，她目前这个身体状态，加之今天一整天也只喝了点稀饭，就算再加多一碗姜水，只怕也只够支持走到办公室，要坐下来分析整理做报告，还得要头脑清晰逻辑清楚，多半不大可能。福州那个项目，是个房地产项目，原始数据是我收集的，恰好我前几天帮陈敏做过另一个地产项目的数据分析报告，应该凑合着能够帮上忙。最多是分析得不够她细致，这次夏明过去只是一个初步的接洽，数据粗放一点想来妨碍不大。

我让她躺着别动，放心，我还可以应付。

她知道我的工作习惯，如果是自己能力范围之外做不好的工作，我不会承诺的，既然我答应了她会完成，那她就可以放大半的心。她把办公室的钥匙再次递给我，说，“麻烦你了，呆会儿弄完，你拿回来我审一下。明天早上夏总走之前才会要，就算有不对的地方，还有时间改。”

我扶她躺好，又先去冲了个凉才出门。我总喜欢自己身上清爽些，这样做起事来更有精神。

***

上了二楼，我刚打开公司大门，就发现里面有灯光透出来，还正在想今天是谁最后一个下班，连灯都忘了关，明天得让他付点代价，至少要着落两天的水果费。

灯光是从夏明的办公室里漏出来的，那应该是他回来加班或者拿资料，也对，明天他要出差，今晚把资料什么的都准备齐，明天就可以直接去机场，不用多跑一趟。只是……可能天不如他愿，我这数据分析报告还没出来，害得他明天省路不得。

我没开外头的灯，借着他办公室灯光就往里走。才走了几步，就觉出不对劲来，夏明的办公室里不止他一个，隔着磨砂玻璃，可以看到一个人坐在大班枱前的椅子上，另一个就站在一侧，一手扶在枱上，一手前指，两个人像在争执什么，隔得远也听不清。我好奇心作祟，放轻了脚步往里走，想窥探一下，到底是哪个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当面跟夏总叫板？

“肯定是公司里的谁，不会是客户。”我自己猜测，夏总常告诫我们，客户就是上帝，哪怕客户再不讲理，都不许得罪他，最多是礼貌地拒绝这单生意，山不转水转，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再度合作。只是第二个人的声音听起来完全没印象，隔着玻璃身型模糊，也认不出来，可能是制作部那边的人，那边我还混得不熟。

我已经走到半程了，里面争吵的声音大，传出来听得清。

“这件事你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吗？我劝你认清事实，我不退，小欣不会跟你过来的。”是那个陌生的声音在说话，那声音听上去要比夏明年轻。

“闭嘴，欣欣的名字是你叫的吗！”夏明已是怒气冲冲，我头一回听到他发火时声音。

“不叫小欣，难道你指望我叫一声嫂子？”那声音语气中轻蔑之极。

“夏朗，你不要欺人太甚。你再说一句试试看。”夏明愈加愤怒。

“哥，我都敢做了，还怕说。好吃不过饺子，好玩不过嫂子，哼哼，当年你抢走她的时候，可没想过也有今天吧！”年轻的声音懒洋洋地挑衅着。

枱边的那个人扑了过去，两个影子纠缠，接着里面传来沉闷的声音，像拳头击打在沙包上，接着是什物落地、椅子翻倒的巨响。

我明白自己惹了一个大麻烦：他们两个在里边厮打，我不知道该选择冲过去拉架，还是趁机逃开。就凭我刚才听到的短短几句信息，已经足以让我明白，我在无意中触及到了一个家庭内部的隐秘，而这种隐秘，是不可以外泄的。

我选择赶紧往处退，我退得急，外头又没有开灯，一不小心就撞到了桌子边，把桌上的文件撞落在地，我没管，继续往大门口退，屋子里的两个人同时叫了声“谁？”，他们一起冲出来时，我刚摸到大门的把手，还没来得及退出门外。

后来我在想，其实那个时候我立刻逃出去，这外边黑，他们应该还看不清我的样子，甚至夏明都不一定能认出我的身形来，但那一刻我太过慌张，居然停下了步子，胡乱回答了一句：“夏总，我……我刚进来。”

年轻的声音冷哼了一声，快步走过我，打开大门迅速离去，一恍眼间，我只模糊看到那个男人的脸棱角分明，眉梢带煞，他的右脸带伤，短袖衬衫的领口完全敞着；不远处，背后灯光漫射但头顶一片漆黑的虚空里，夏明的身影肃默，茕茕孑立。

“关上门。”夏明非常冷静地吩咐道。

我砰地一声把公司大门带上，这下子，公司里面就剩了我跟他两个人。

***

我们俩个静静地在阴影里站了一会儿，夏明忽然原地蹲下来，他把我刚才碰倒在地上的文件逐一拾起，放回原处。我手足无措地看着他这一行动，不知道接下来我应该如何解释这些文件的“自动倾覆”，才可以让他相信，我真的没有听到任何不应该听到的秘密。

只是这件事的难度实在太大，我几乎只能把这个定性为灵异事件，才说得通。

说不定真是个灵异事件，不然我也想不通我刚才的“鬼使神差”，我为什么偏偏要这个时候过来？我为什么不正大光明地开门开灯，以便可以大张旗鼓地提醒他们？我为什么会好奇心爆棚去窥伺？好奇害死猫啊！

“小孟，进来吧。”夏明的脑袋往他办公室的方向点了点，自己先举步回去，我缓慢地挪动我的步子，眼皮也不敢抬，只顾看脚下，一路都听着他整理的声音，应该是在抽正椅子，拾起杂物。

进到夏明的办公室，里边几乎已经收拾好了，只有地上残存着一些倒翻的垃圾，还能证明刚刚这里的确发生过一起混乱事件。夏明坐在他的办公桌后，他的桌上有一包散开的烟，自到这儿后，我从没见过他抽烟，办公室里有铁律，一概不许抽烟，为的就是空调环境里，若有烟味会久久不散。整个办公区域只有夏明的房间是个例外，一是因为他那房间带窗户，可以打开通风，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客户来谈事情的时候，总不能阻止烟瘾大的客户吧？

但夏明自己是不抽烟的，他也不赞成香烟，总说这玩意儿祸害了多少大好青年、中年跟老年，如今都要祸害到小孩子头上去了。有一回跟他出去，我还问过如果客户给他敬烟，那他接不接？他说他会接，视情况而定吧，不行的话就陪客户一起抽一支，他不是不会，只是不好这口。

可这时，我眼见他从那包烟里抽了一根出来，不知从哪里又摸了个一次性打火机出来，自己点上，吞吐了两口，然后看着我呆滞地站在门边，他用叼着烟的手，一指沙发说：“坐吧，别傻站着了。”

我很想开口说两句，但我不知道是应该开口跟他申明“夏总，我真的什么也没听到”好呢，还是跟他表忠心“夏总，您放心，我肯定一个字也不会说出去的！”好呢，这两种说法，哪一种他会更接受一些呢？

夏明看我虚坐下，半低了头没敢说话，他不愠不火，自己徐徐道：“小孟，我知道你都听见了。”

这话一出，已是结论，我抵赖或者否认均不理智，我只能先道歉：“对不起，夏总，我真不是故意偷听的。我是来帮陈敏做数据报告的，我只听到了一点点。但您放心，我对任何人的家务事都不感兴趣。”希望我平时胡说八道的坏毛病，不要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

“这个我知道，你爱说话，但不会搬弄是非，你跟陈敏不一样。”

谢天谢地，夏明还肯信我。

“夏总，我记性不好，明天睡一觉起来，我就什么都不记得的。”我委婉地向他陈明心迹。“要不我先出去把报告做了？”

“不用做了，那些数据我记得个大概，先这样吧。”

他从烟盒里抽出第二支来，凑到嘴巴上想续点，还没凑近，他就把第二支烟扔到了桌上，把刚才那支快抽完的烟给掐灭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