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一段时日如此难忘,云卷云舒仿若身处梦境,却无论如何都不愿醒来。
莞儿第一次放下了心中所有的桎梏与思虑,不去考虑什么劳什子后果,只像从前一样与曹植偶尔相会。春来早,她在院子里侍花弄草,曹植便像个孩子一般大胆,时而从墙头探出脑袋,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在一众花草间忙碌的身影,直到她发现。
她的院子里素来清净,没什么人伺候,这时便走到墙边扬起了脸笑:“你在墙头做什么?倒像个攀墙偷窥的登徒子。”
曹植身手矫健,单手撑着墙头便坐了上来,笑道:“这大好的天气,我不过是来瞧瞧你在做甚,怎么还成了登徒子了?”
“我能做甚,春日总该好好打理一下这满园的花花树树。翎儿走前我答应了她,等她回来我要为她办个赏花会的。”莞儿随口道,又矮下身去用花锄扒开地皮,为一株芍药施肥。
却没见她提及曹翎时,曹植眼底一闪而逝的晦暗。
等曹翎回来,也就是父亲大军归来的时候了。
到时候,他还能像现在这样,想见她时便来见么?而她还能像现在这样,心无旁骛地对他笑么?
莞儿自然不晓得曹植在想什么,只自顾自地问:“你喜欢什么花,我恰好空出了块地方,还不晓得种什么呢。”
曹植看着她微微笑着的样子,便真的认真想了想,道:“不如种一株木兰?或者干脆弄个水缸来,养上几株睡莲也很不错。”
“这个好,我试试。”她跃跃欲试道,许是心情松快,眼角眉梢都带了笑意。
曹植突然想着,若是莞儿在他的院子里这样忙碌着,从春到冬都都能淹没在一院繁花里,香气萦绕,该多么好。
而崔莹沉闷,白鸢算计,谁也没有什么心思去好好装饰一番自己常年住着的地方。这样相较下来,他越发觉得莞儿的可贵。
“莞儿,再过段时日,城冬隅的桃花便开了,我们到时候赏桃花去罢?”他斟酌着问道。
莞儿闻言迟疑了一瞬,才又笑着应道:“好啊。”
千里之外,曹丕却认真听取了贾诩的建议,在军中不仅身先士卒,且常常挑灯夜读,待人又总是和善笑意,慢慢便在军中树立起了威望。
曹公看在眼里,越发觉得贾诩之言有理,原来总觉得子桓于文思上差了子建一截,然而治国毕竟还是要看是否雄才大略,是否韬光养晦又厚积薄发,这一上,子建的确不如子桓得多。
原本他总爱带子建出征,子建在军中的声望总要高一些,如今看子桓在军中也声名鹊起,众将士皆交口称赞,便促使他一颗本就摇摆的心,更加倾向了子桓一些。
这时候,却又发生了一件意外,为曹公心中那台已经倾斜的天平,压下了一枚决定性的砝码。
六月时分,曹公大军仍未回归邺城,邺城却传来消息,临淄侯曹子建,因醉酒而借着酒兴私自乘坐魏王室的车马不,还擅开王宫的司马门,在只有帝王举行典礼才能开启的禁道上纵情驰骋,一直游乐到金门,狠狠地触犯了曹公的禁令。
消息一传来,曹公大怒,下令处死掌管王室车马的公车令,并自此开始加重对诸侯的法规禁令约束。
曹丕听闻这消息时正在与卞夫人着话,闻言心中却闪过意外。
曹植也太过放肆了,纵然父亲此刻不在邺城,可他当邺城那堆谏臣都是摆设不成?
不过这样也好,虽不在他意料之中,对他却是百里无一害的。
卞夫人却被气得脸色发白,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怒道:“这个子建,实在是朽木不可雕也!无怪我自便不看好他,实在是不知何为自持,何为律己!”
曹丕忙道:“母亲息怒,三弟本就好饮酒,醉得狠了自然什么事都记不得了。”
卞夫人原本并非不喜曹植,不过看他素来不是那块经营政事的料,这才潜心助曹丕谋划,总归这后嗣继承大事,落在她的儿子当中最重要。
只是曹植这样肆意浑噩,实在是令她失望至极,甚至连崔莹都怨怼起来:“原本看她出身名门,总该是个贤良淑德的,谁知这些年过去,于子嗣上无所出不,人还木讷,也不知好好规劝着些!等回了邺城,我倒要好好问一问崔琰,他崔家到底是如何教养女儿的!”
听着卞夫人这样,曹丕便也想到了自己的后嗣问题上。
曹叡他是无法接受的,看来也该抓紧多养几个儿子,这样不仅以后后继有人,若能有哪个子如曹叡一般博了父亲欢心,对自个也是没有坏处的。
这样想着,倒是莞儿一直无所出,令他心里有些不舒服。
会不会是莞儿不愿孕育他的孩儿,所以私下里……不,应当不会。她素来没什么心机,是不会想着这些法子的。
可是若是甄宓教唆她使那些避孕的法子……曹丕眼神发冷,为了曹叡,她也不是做不出来这样的事!
卞夫人却打断了他的遐思:“子桓,虽你三弟被打压,却是你一展宏图的大好时机,你定要善加自持,戒骄戒躁,踏踏实实的,可记住了?”
曹丕便收回心神,恭敬道:“孩儿记住了。”
卞夫人方面色稍霁。
曹植的确是醉得太狠了。
这些日子他的心总是牵挂着莞儿那里,政务上的确疏忽了些,行事也有些不甚拘谨,杨修看在眼里,终于忍不住约了他喝酒,在席间好好规劝了他一番。
“这时节,主公封王,立嗣本就是当下甚为重要的大事,公子实在应该修身自持,打起精神来将主公留于你的职责尽到,韬光养晦才是啊,怎么能总……”
“我都晓得。”他却打断了杨修忧心忡忡的话,斟满了面前的酒爵,“来,德祖,干了此杯。”
杨修无奈,只得举杯与他轻碰,接着道:“公子,你不要再去见莞夫人了。”
曹植却一杯又一杯地斟着,被人翻开了心中的矛盾,凤眸不禁凝着犹疑与苦痛:“我晓得我不该总去见她,可是却情难自禁。德祖,若我,我本就无意于争夺什么世子之位,你信么?”
杨修微怔。
曹植已经醉了,话也没了什么阻拦:“只是二哥他……他什么都要与我争抢,以前也是,现在也是,我不甘心,我很不甘心……但我心中也清楚,我不是他的对手,我纵然放手一搏,大约也无法从他手中抢过一丝一毫,人也好,这河山也好……”
他清楚得很,待到曹公率军归来,他便又该日日想着如何费心经营,如何八面玲珑。而他想见莞儿一次,又该是难上加难。
他想要的从来得不到,而他不想要的,又不得不去争夺,太累。
“若现在便轻言放弃,岂不是辜负了主公对你的期望?这关键时候,公子可要慎重思量着才是。”杨修犹劝道。
曹植大约是心情很不好,只敛眉喝酒:“德祖,先陪我醉一回再。”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他头一次醉得这样狠,晕晕乎乎不辨方向,又有心释放心中的压抑,最终却酿成了那样的大祸。
甄宓得知了这个消息时倒很平静,她自然明白曹植心中的压抑,这压抑久了,自然需要找个途径释放,只不过他选的这方式太过孟浪,后果也很是严重。
这下曹丕该开心了……甄宓挑了嘴角,露一抹嘲讽的笑。
莞儿却有些焦急,不晓得曹公知道了会如何处罚曹植。只是他也没有再来见过她。她无法,只能率先登门去了甄宓处。
“父王下令杀了掌管王室车马的公车令,对叔,似乎倒没有太过明显的惩罚,你先放心罢。”甄宓道。
只是这样一来,只怕曹公心中定然要对曹植失望了罢……莞儿蹙了眉,曹植大约心中也沮丧,所以才闭门思过的。
又坐了一会儿,莞儿欲起身告辞,甄宓却突然慢慢道:“莞儿,是时候,心该收回来了。”
莞儿欲起的身子一僵。
良久,她才低了头道:“我知道。”
看着她纤弱的背影消失在视野尽头,甄宓这才微微舒展了长眉。
她心中虽有对曹植的惋惜,但更多的,却是难以言的欢喜。
只怕过不了多久,曹公便会封曹丕为世子,到时候,曹丕答应她的事情也将实现。如此一来,她心中便不再有什么可忧虑的了。
想到这儿,她只觉得自己一切的经营都是值得的,即便背负了什么罪过,她也心甘情愿。
甄宓望着院子里的一片葱茏,眼神坚定而悠远。
果然,经此一事,曹公心中便更为重视曹丕。九月秋风凉的时候,大军返还邺城,十月份,曹丕便被立为了魏王世子。
曹丕心中却依旧未曾放松。
郭女王便问他:“你怕三公子还能翻身?”
曹丕狭长眸子含着一抹凝重:“父王此刻立我,多半也是含了对他一时失望的成分,位子未稳。只待何时许昌那边吉本与韦晃……才可真正打击到他。”
郭女王便笑道:“反正爷早就着甄夫人安排好了,只需等着便可,有什么可担忧的。”
曹丕笑看她一眼,才道:“我还有些事,今日不多留了。”
“爷是急着去看莞儿罢,归来这么些日子,早按捺不住了才对。”郭女王打趣他,却掩饰了眸底一抹锋利。
曹丕不语,只笑着出了她的门。
郭女王把玩着个杯子,面上笑意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