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上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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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甄宓突然叫了她去。

“其实我本来就没有觉得你会跟你师父离开,莞儿。”夕阳余晖里,她坐在窗边,精心绾起的灵蛇髻投了剪影在地上,拉长成飘逸婉转的模样。

莞儿一愣,随即抿起个笑:“夫人笑了,只不过许久不见,终于有幸得以再次相会而已。更何况,我都嫁人了,怎么还好再跟着师父走南闯北去?”

“嫁人了又如何?”甄宓却失笑,目光里闪过悲怆,“这世间总是强者主宰的,礼法,规矩,在强权面前皆是落花浮萍,不堪一击。”

莞儿晓得她是指自己当年先嫁了袁熙,后邺城城破,她又被曹丕看中,这才又嫁了曹丕一事。只是甄宓突然自揭伤疤,是有何用意?

甄宓见她迷惘不语,便又道:“你还记不记得你我第一次单独见面,我问你,你是不是喜欢阿植?”

这……怎么突然提起这事来?莞儿下意识地摇头,脸颊却红了。

“很是可惜。”沉默良久,甄宓突然叹道,“我原以为你二人可以结成鸳盟,让我也能亲眼见到何为有情人终成眷属,奈何却总是阴差阳错,各种阻扰,终是有缘无分,可惜。”

莞儿有些坐不住,没想到她今日突然提起这些都被压在尘埃中的旧事,实在是不自在:“夫人怎么突然提起这些,都过去那么久了……”

“若你心里真正放下了,我也不会再多些什么的。”甄宓却接着道,“奈何你自搬来这里后,除了翎儿叡儿,我便再没见过你真心对谁笑过,我这样想着,心里也为你难受。”

“没什么难受的,人哪能事事都得偿所愿呢。更何况……三公子他一开始喜欢的分明是……”莞儿突然止了声,有些后悔这样轻率地。

只是或许,曹植对甄宓的喜欢,便是藏在她心里一直解不开的心结罢。这个结甚至超越了曹植娶了崔莹,淹没了她所有的笃定。

耿耿于怀,不可释然,像一堵墙一般隔在昔日的她与曹植之间,令她二人数度离心,数度漠然。

最终还是落得个桥归桥,路归路,只求各自安好,再也无法奢望其他。

甄宓却还是明白了她未完的话,无奈一笑,道:“没什么不可的,阿植他年少时的确曾想娶我,还特意去求了夫人。”

“不过年少时的心尚稚嫩,他大约并不懂那是不是爱。所以在遇见你之后,才会痛苦,才会迷惘。”甄宓转向莞儿,问她,“你知道为什么才会痛苦,才会迷惘吗?”

夕阳渐沉,窗边一株合欢树遒劲的枝桠逆光,隐隐约约冒出了绿意,天地间一片寂静,连微风掠过鼻尖的痕迹都清晰可闻。

甄宓的声音,融在这一片夕阳里,清晰到不能再清晰:“因为爱恋。”

“因为爱恋,才会不安,才会彷徨,才会不知所措。”

莞儿沉默着一步步离开甄宓的正房,她的话却还和着晚风在耳边细碎回响。

“我并没有他意,只是想借此机会,给你们一段不悔的时光,聊作怀念而已。你若不信他真心爱你,那便按我的去试试罢。”

除夕席间,她饮下的第一杯是酒,第二杯以后,便都成了水。

饶是如此她也是有些醉意的,躺在床上时,天旋地转,迷迷蒙蒙。

曹植微晃的身影逐渐靠近时,她才突然有些后悔如此轻率地答应甄宓,这样做毫无意义,她没有必要贪图这短暂的欢愉时光,梦醒了,现实却还得继续。

甚至,她有些颤栗,若是曹植真的对她……她该如何做?

在她后悔忐忑的空档,曹植已一把掀起帐幔。

她甚至能清晰地感知到胶着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和他犹疑着探向自己的手。

然而尽管她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曹植却最终只是为自己好好拢起了领口。他握着自己的手,呢喃了许久的话,不知所云,却皆是过往在一起时的滴。

一夜未眠,直到清晨他才悄然离开。而后,她才流下忍了一夜的泪滴。

有什么冲破了内心的所有设防,宛如一瞬间疯长的草,淹没了她一直以来的理智与固执,攫取了她的心神,将她所有的禁锢统统打破。

她不动声色地躲开了甄宓的手,只道:“昨天,多谢夫人了。”

“谢我做什么。”甄宓面上依旧是恰到好处的笑,“过几日上元节,城里是有花灯游会的,你若想去,我便叫人陪你一起,如何?”只是这个人是谁,她没有,莞儿也懂得。

她低了头,思虑半晌,还是轻轻“嗯”了一声。

到了上元灯节时,傍晚时分,城里已是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天下虽乱,邺城作为魏王的中心却是井然有序,城里热闹,却不骚乱。

伴她来赏花灯的果然是曹植。

他一身不甚起眼的日常打扮,只是眉眼太过精致清俊,侧脸的剪影十分好看,挺拔的身姿站在人群中便也依旧很惹眼。

正月里还是冷的,为着喜庆一些,莞儿披了件大红色镶白色兔毛滚边的素面斗篷,拢着同样色的暖袖,巧白净的脸在挂了一整条路的灯笼映照下也带了微醺的红晕。

两人并肩随意走在街上,见莞儿一直低着头,曹植便率先道:“莞儿,你是不是没有来看过花灯?”

“嗯,只时候看过几次,不过兵荒马乱的,也没有这个盛大,都是打闹罢了。”见他不提别的,莞儿便也放松下来,与他闲聊。

曹植闻言一笑,便信步走到一旁的花灯摊上,为她挑了一盏走马灯,绘了四季的梅兰荷菊,分外漂亮。

提着这盏灯再走,便仿佛回到了时候。她笑着接过来,眉眼处都溢满了笑意,是真的开心。

有带着面具杂耍的卖艺人从身边掠过,曹植便不时回护着她在身后,或者揽了她的肩膀擦过热闹蜂拥的人群。

整个城坊都盛满了熙熙攘攘的热闹,灯谜,杂技,摊贩穿梭不息,糖人和炒货的香气混杂了鞭炮的残粉充盈鼻端,便渲染出个氛围绝佳的年来。

人流太多太杂,有舞龙舞狮的队伍从身旁挥舞着家伙擦过,曹植忙一拉她的手腕躲开,莞儿没反应过来,一个重心不稳,便半靠在了他怀里。

待她察觉过来,便有些不好意思,忙要站直了身子,曹植却没有放手。

他含着笑意的声音在头响起,虽然很轻,却轻易地穿过了整个城坊所有混杂的声响,清晰地落在她耳边:“莞儿,我今天好高兴。”

莞儿愣了愣,还是挣开他的手站好,脸颊的红晕不知是否来自于灯光,她低了头,轻声道:“……我也是。”

完便率先向前几步走去,曹植自然听清了她的回答,凤眸便漾起了十二分的笑,忙跟了上去,与她并肩而行。

白衣红影,玲珑璧人。

若时光能停留在这一刻。

看完了上元灯节的灯会,琤玙便觉得尘世生活比起冥界还是天界,都要好了太多。

天界的气氛素来庄重威严,到处都是井然有序规规矩矩,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子沉闷的气息。冥界就更不必了,阴气森森,少了他琤玙,只怕找不到第二个长这么美话又那么多的了。

九姬虽在世间混迹了这么久,却极少出门,每日都窝在她这方寸空间里,不是酿酒就是品酒。

她都没有喝醉过?不是吧,这丫头这么有前途?琤玙十分的好奇,决定探一探九姬的底。

“跟我对酌做甚,我不喜欢与你对饮。”听完琤玙的畅想,九姬道。

琤玙劝她:“今日可是阖家团圆的日子,今日你在我也在,没有比这更圆满的了,难道不值得庆祝一番?”

“不值得,你又不是什么游子归家团圆,都在这儿赖了这么久了。再,谁你和我都在便是团圆?”

她的话本无心,听在琤玙耳中却有些不是滋味:难道九姬下意识还是觉得有九辞在的日子才是团圆?

提到九辞,他便想到了远在邺城的莞儿。

以前两人总是四处流窜,还真没有好好带丫头去看看花灯逛逛集市,这样一想,仿佛自己对她也没有照顾得很好,还早早地将她推开。

八卦的司命神君奉了天帝之命,在为九辞与木婠璃的转世编写命格时,必得尝遍人生酸甜苦辣,生生世世,只能相见,不能相守。

他还鬼鬼祟祟问琤玙:“你不是很烦九辞那货嘛,怎么还想着自甘入轮回去守护他呢?”

废话,他自甘入轮回去守护那死子的魂魄,自然是为了九姬。

虽然九姬眼下忘记了她师父,可是若有朝一日想起,必然会为了自己什么都不能为九辞做而心痛。既如此,那在她忘记的这段日子里,便有他来替她守护。

于是这一守护,便是千万年逝去的时光。

至于她想起了以后……以后,再罢。

他晓得莞儿体内有九辞的魂魄,但是既然是自己捡来从养大的娃,看她从咿呀学语到亭亭玉立的少女,他心里对丫头总是很挂念的。

想着莞儿,琤玙便敛了总挂着的嬉皮笑脸,一言不发便跨到门口,在九姬略带讶异的目光里掀开那半人多高的粗陶大瓮的盖子,抄起一旁的水瓢,澄亮的米酒便咕咚咕咚喝水一样灌下去。

“……”

“阿九,我心里不很痛快,你陪我喝一杯。”三瓢酒下肚,琤玙打着嗝道。

“哦,我是没关系,只是你得记住了。”九姬悠悠地走过来。

“记住什么?”

“一盏一锭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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