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喃喃自语的声音极低,奈何清风明月俱寂,万籁无声中,莞儿还是听清楚了,他的每一个字。
他低声道:“毕竟,你们那么相像……”
轻言微语,落在莞儿心头却是,重若千斤。
自她与曹植相识起,甄宓,这个无处不在的阴影,便宛如夜幕一般沉沉压在了她的头上。每每听得曹植甚至旁人将两人一并提及,莞儿的心底便会油然而生一种恐惧,甚至是烦躁。
纵然她知晓自己不及甄姬太多,却也无法阻挡那种不顾一切地喊出声音的冲动。
她不是甄宓!
莞儿低下头,不由得想起当日在军营中时,曹植看自己的目光。
幸运,慨叹,执念,还有不容错失的欢喜。
她犹记得,自己当时还为赢得曹植这样的目光而悄悄羞涩甚至欢欣。纵然猜得彼时曹植眼中的她根本不是她,却也忍不住满足地想,反正现在陪在他身边的是莞儿。
他的关心与爱护,是对莞儿就好。
多么幼稚。
若没有当日的懵懂无知,是不是便不会有今日的字字诛心?
曹植是真的醉了。
迷蒙间,他并未发觉莞儿眼底的异常,只管自言自语般地着话。
“今日我去了演武场,未曾想父亲和二哥都在。”
“二哥胜了吕虔,胜得很是漂亮,平日那般严厉的父亲都对他大加赞赏。我本欲请辽叔指我的剑法,谁知二哥却站了出来,要与我切磋。”
着,他半起身凑近莞儿,凤眸微澜,带着醉意笑道:“你猜,谁赢了?”
莞儿静静地看着他道:“怕是二公子罢。”
“呵,丫头也太不信我了吧,怎能一猜就中。”曹植面上犹带着笑,语气却渐渐臻伤,“二哥剑法本就比我精进,却自始至终都在不着痕迹地让着我。而我却心浮气躁,只一味莽撞,最后被二哥干净利落地击倒在地……”
“父亲倒没什么,只道我年龄尚,还需多加磨练罢了。但我却听得他与辽叔感叹,‘子桓如今不仅心性愈发成熟,行事也稳重了许多,这些年我总带着植儿东征西跑,没想到子桓留在后方却也丝毫不松懈,将剑法练得如此卓绝,倒是植儿,今日鲁莽了些’。”
“莞儿,你,我比起二哥,是不是差远了?”
他自顾自地絮絮叨叨,听在莞儿耳中,却不由得为曹植心痛,只是不知该如何出言安慰,只好静静聆听。
“二哥沉稳,果决,心思婉转,我确实比不上。”曹植自嘲一笑,“连何时自个院子里安了人家的人都不知道,真是蠢极。”
“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莞儿忍不住侧身问道。
曹植闭上眼睛,半晌,才颓然靠向栏杆,仿佛话也耗费了许多的力气一般:“怪不得……甄姐姐当初嫁了他……如今莞儿你也偏向着他……我真是……”
话听到这儿,莞儿却倏地站起身,急忙纠正他:“不是的,我从来没有偏向过二公子!”
曹植却赌气般撇过脸不看她:“你和他同游城郊了。”
“那是因为……!”
“他来见你你就要见他吗?平常那么聪明,怎么这时候偏犯迷糊,万一被他骗了怎么办?!”曹植嘟囔,倒是将曹丕形容得登徒子一般。
莞儿正气恼着,听闻这一句却顾不得再计较其他,忍不住噗嗤一笑:“他是你二哥,于情于理,我都不能对他失了礼数罢?”
这话听来,却是有维护曹植之意了。
曹植听后勉强表示满意,复又强调:“以后没我允许不准随便见他!”
莞儿却觉得这话刺耳了:为何他可以去见甄宓,自己却不可以见曹丕?
更何况还是曹丕自己过来的。
心中愤愤不平,莞儿忍不住嗤道:“哼,你凭什么管我这些?!”语气强烈,这却是她第一次同曹植嘴。
曹植出乎意料地没有愠恼,只睁开眼睛瞧着居高临下立在跟前,看起来颇有气势的莞儿,见她长眉高高挑着,眼尾亦因忿忿而扬起。
又恼怒,又可爱。
白天莞儿凑近了耳语时带给他的悸动在那一瞬仿佛再次回来,并且愈演愈烈。醉意翻涌,曹植不由得抿唇展一抹浅笑,趁着酒劲儿大胆起来,果断地手一抬,拉住莞儿的手腕向怀里一带。
丝毫没有防备的莞儿一声惊呼,人却已倒向曹植怀中。她慌忙双手抵住曹植胸口,四目相对间,竟一时都忘却了动作。
黑曜石般闪亮的,水泽幽深的,微微泛红的,曹植的双眸。
黑白分明的,灵动明澈的,藏着惊慌与羞涩的,莞儿的双眸。
曹植迷蒙的眼睛里倒映着莞儿的惊慌,他轻叹:“丫头,我似乎……乱了心……”
曹植身上的酒气萦绕鼻端,清晰可闻。莞儿想,她大约也被这酒香蛊惑得醉了吧。
所以曹植闭了眼凑近时,她竟无法躲避开来。
心绪在那一瞬被粉刷成一片空白。
贴在莞儿唇上的他的唇,轻柔,湿润,清冽,带着氤氲的酒香,和曹植独有的味道。
亭角的风铃被一阵微风撩动,轻纱月色里,伴着荷香传出悦耳的叮当声。
夜风渐凉,而他的呼吸却太过滚烫,莞儿觉得自己的脸颊都被灼热了。
曹植在她唇间迷蒙轻呓,大手轻轻覆上抵在胸口的莞儿的手。
等等,她方才迷迷糊糊间并未听清,曹植在她唇畔念叨的,不会是甄姐姐罢?
莞儿一激灵清醒过来,挣扎着起身:“哥哥,你莫要认错了人!”
曹植闭着眼道:“什么认错……”
手却未松,而是顺势向上,动作轻柔又疼惜地抚着莞儿的右腕。
那是……莞儿当日受过伤的手腕。
莞儿身子紧绷,手腕仿佛再次被唤起那日麻麻的钝痛。而曹植的温度令她心底的颤抖一波又一波,宛如潮水高涨,吐息间便将她轻易淹没。
空白的心绪,瞬间千万色烟花竞相绽放。
曹丕披了一身夜露与月色,于屋檐静静伫立。眼光所向之处,正是凉亭中相拥的两人。
他唇边泛起一丝轻笑,曹植果然直性子,醉了后便最易肆意行事。
这个弟弟,还真是愿意跟他相争。
幼时争玩具,大了争女人,或许以后,还会与他争……
不过,任他怎么争,也不可能争过自己。
既然他的好弟弟执迷不悟,那便让自己动手,好好令他清醒清醒罢。
曹丕细长眸子眯起,唇畔的笑意却更深了。
莞儿,日后你自会知晓,此时靠得他越近,以后便会被他推得越远,刺得越狠。
呵呵,我且等着。
六月六,莞儿生辰这日。
一如既往的晴好的天儿,连蝉鸣听来都旷远惬意了不少。莞儿换了身浅碧绣散碎金银花的曲裾,续衽钩边的绕襟深衣端庄典雅,花色却清新,衬得她秀婉又不失庄重。一头顺滑青丝也稍作打理,挽了个简单的半髻。
曹植,今日要带她重新逛一逛邺城,并且蛮横不讲理地收走了曹丕给她买的所有物件。
以前总在市井东奔西窜,如今却一直被关在这一方天地,每日看的都是那一片四角的天,莞儿亦觉得十分憋闷。
生辰不生辰倒不甚在意,但听得要出门去,她心中也是十分雀跃,面上便也带了三分喜色。
曹植进来的时候,瞧着莞儿喜滋滋地在铜镜前摆弄衣襟的模样,不由得露出了微笑:“怎么,出个门这么开心?难道平日憋着你了?”
莞儿未待张口,看见他唇边的笑意后却先绯红了脸。
那晚湖心亭里的亲吻,曹植醉了不记得,莞儿却记得清清楚楚。
曹植浅浅覆上她的唇瓣,温润的触感,他疼惜地轻抚自己受过伤的手腕。
每一次回忆起来,都是好一阵的脸红心跳:曹植,他没有错认。那是不是就代表在他心里,也是喜欢自己的?
即便他不记得了也不要紧,莞儿悄悄地想,反正她记得,将来总要同他讲的。
她觉得,自己总归是会陪曹植一辈子的罢。
“啧啧,罗衣何飘飘,轻裾随风还。莞儿这么一妆扮,倒是比平日的邋遢样子美了不少。”曹植上下打量着她,促狭道。
“谁平日邋遢了……!”莞儿红着脸嗔她,却下意识地摸摸绾得齐整的发。
曹植笑道:“怎么,谁还错了不成,以前连头发也不梳,也忒懒了。”又凑近莞儿一,“这几日你怎么动不动便脸红?”
“呃……是天气太过炎热……”莞儿眼光飘忽着,口中含糊道。
“我怎的不觉得热?”曹植疑惑,还欲再,门口却传来一声温和的笑。
“打扮得这么齐整,植儿是要做什么去?”
曹植与莞儿俱看向门外,一看清来人便忙行礼。
“母亲!”
“夫人安好。”
一身红褐色绫纹花罗直裾的卞夫人和蔼笑着,由一旁的甄宓虚扶着手跨过门槛。
曹植看到甄宓时愣了愣。
今日的甄姐姐,似乎妆扮得格外仔细,瞧来分外光彩照人。
她与母亲相携前来,却是所为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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