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部的灾情,比晚蓝预料的还要严重了不知多少倍,用哀鸿遍野,民不聊生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从进入云州辖下的培县开始,晚蓝便开始食不下咽,夜不能寐了,沿途各个村落横七竖八躺着的或已腐烂,或已被野狗啃噬得面目全非的尸体,和那些因无力出逃而仅剩的奄奄一息,瘦得就像木乃伊一样躺在路边等死的老弱病残们,让她一看见食物就本能的想吐,一闭上眼睛眼前就会闪过那些惨状。
几日下来,她已憔悴苍白得不成人形了。
利飘雪看她几日下来就瘦了一大圈儿,自然心疼后悔不已,说什么也要先送她回白槿。
晚蓝看着他眼里不加掩饰的担忧和焦急,心里一暖,旋即虚弱的道:“这样大规模的死人,尸体还未做任何的处理,只怕会发生瘟疫,你赶紧命人以棉布遮住口鼻,回去将尸体全部焚烧了,以绝后患!”幸好她跟来了,不然这样凶险的旅途,又有谁来照顾好利飘雪呢?!
“你只管照顾好自己,这些事情我自有主意。”利飘雪放柔了声音道。
她淡淡一笑,嗔道:“我不过是不放心,所以白嘱咐几句罢了。”
适逢随行而来,也以一身男装示人的织云送了才熬好的白粥掀帘进来,晚蓝一见又要反胃呕吐,利飘雪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许多,猿臂一伸,揽了她入怀,又自织云手里接过那碗白粥,命她退下后,才柔声诱哄道,“你又不比我有功夫在身,三日五日不吃东西都不在话下。还是勉强自己多少吃一点吧,不然你怎么能撑到培县县城呢?”说着将盛满粥的调羹送到了她嘴边。
被他圈在怀里的晚蓝心跳得擂鼓一般,脑子更是乱得嗡嗡作响,只知道下意识的吞咽他喂到嘴边的白粥。
也幸得她意识不甚清醒,才得以顺利的吃完那碗粥,而事后又因被利飘雪忽如起来的温情弄得心乱如麻,她终于没有再呕吐了。
利飘雪见她自吃完粥后,一直都没有开口说话,脸色更是喜怒莫辨,以为她是在生自己的气,心里亦不由责怪起自己的唐突和冒昧来,待要开口为自己的行为解释几句,又觉得无从开口,只得跳下马车,命人牵了马来,骑着慢慢视察起身后逶迤前进的运药材、粮草和众人的随行之物,并充当护卫的千余人的大部队来。
是夜,大部队按前几夜的惯例,扎营歇在了沿途一处靠近橙阳河的空地上。
晚蓝亦按惯例失了眠,只不过今夜她的失眠,不再是因为沿途所见的那些惨状,而是为的下午在马车上利飘雪忽然的亲密举动。
黑漆漆的帐里,彼时正以手枕头的晚蓝,大睁着双眼,翻来覆去烙烧饼一般,怎么也不能入睡。只要一闭上眼睛,眼前晃过的就是利飘雪紧抿着薄唇,一脸关切专注喂她吃粥的样子。
他到底什么意思?或者说,他心里到底拿她当什么?……
清晨起来,昏昏沉沉拖着双腿,慢吞吞行至织云端进来的热水面前,正欲梳洗,低头的一瞬间,晚蓝忽然被水面上自己瘦得皮包骨的脸,和其上那两只巨大的“熊猫眼”吓了一大跳,然后头脑一下子清明起来,这样一张女鬼样的脸,别说利飘雪,就是任何一个男人,甚至她自己,都喜欢不起来呀!
不行,她得改变自己,让自己重新变得白皙饱满,神采奕奕起来才是。为利飘雪,更为自己!
说做就做,高声唤织云将自己的包袱取了来,晚蓝取出里面之前自制的以清晨的露水混着芦荟汁制成的清肤水,和以玫瑰花瓣混合少量珍珠粉制成的柔肤膏,细细的在自己的脸上涂抹了一阵,再看水面上的自己,虽然气色仍不大好,到底较先前好了许多了。
适逢利飘雪的亲兵来请晚蓝过去到他帐子用早膳,她忙又整理了一下衣衫,才带着织云一道过去了。
到得利飘雪的帐中,就见他正坐在右角简易木床的床沿上,前面则是一张同样简易的桌子,上面摆着几样清淡的小菜和两碗微微冒着热气的白粥。
“过来这里坐。”见她主仆二人进来,利飘雪指了指自己身侧的床沿,招呼晚蓝道,说着又挥手示意织云,“你也到厨下用饭去吧。”。
她忙答应着去了,不大的帐里,霎时只剩下了他二人。
认知到这一点,晚蓝在见到他后本就跳得有几分不规律的心跳,越发跳得剧烈了,脸也一直红到了耳根子。抬眼迟疑的扫了一眼四周,除了那张床,帐子里的确没有其他任何一样可坐的器具,自己真要跟他“同坐一床”吗?
利飘雪见她只顾红脸,脚下却未移动分毫,迟疑了一瞬,起身行至她身边,低低道:“饭菜凉了就不好吃了,我们还是快些用罢,大伙儿还等着赶路呢。”
“嗯。”晚蓝几不可闻的应了一声,快速行至床前坐好,埋头苦吃起来。
五日后,一行人顺利抵达此行的第一站云州府培县。
远远望去,培县县城破败的城门及周边乱糟糟的环境,在落日的余晖下,越发显得破败不堪,宛然一座死城。
进了城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莫名的腐朽臭气,一条约两丈来宽,黄泥漫天的街道两旁,比城门还显破败几分的所有房子和店铺都大门紧闭,少数房檐上甚至有几块砖瓦正摇摇欲坠,或是杂草丛生。空荡荡的街道上,偶尔有几条瘦骨嶙峋的野狗,或是一两个衣衫褴褛,面色发黄,踉踉跄跄的乞丐走过。
一切破败的景象,都在昭然着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就是这培县县城,已然是一座名副其实的死城了!
以两个馒头为代价,向一个经过的乞丐打听到了县衙的所在地,利飘雪毫不迟疑,带领众人便往那里疾驰而去。
县衙朱红色的大门给人的第一印象,便是斑驳破烂,摇摇欲坠,与城中任何一家房舍都没有区别。惟一能彰显它过去权力和威严的,恐怕只有其正门上方,悬挂着的那块写有“培县县衙”四字的匾额了。
抬手示意一个侍卫上前叩了门,好半晌,门才在一阵吱嘎作响的声音中,缓缓开了。
映入众人眼帘的,是一个花白着寥寥几根稀疏头发,身着一身比乞丐好不了多少破衣烂衫的瘸腿老头儿。
见得忽然有这么多人站在自己面前,老头儿吓得“噗通”一声便跪下了,旋即叩头如捣蒜,“爷爷们,求你们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透过车窗,晚蓝见他语无伦次的样子着实可怜,又见利飘雪已经不耐烦的蹙紧了眉头,忙掀帘跳下车,几步行至老头儿面前,一面伸手扶他,一面放柔声音道:“老人家,你不要怕,我们不是坏人,我们是京城来的钦差,专为解决你们的灾情而来的。”
老头儿半信半疑的看了她许久,又见所有的人都穿着统一的军装,还打着威风凛凛的大旗,这才哭道:“实在是被三天两头来打劫的土匪们吓怕了,小老儿我现今才会时时如惊弓之鸟的……”
晚蓝见他出口成章,像是有几分见识的,忙赶着问道:“这里经常有土匪们来打劫吗?那县太爷都不知道想法子镇压镇压?”
老头儿擦了一把泪,愤愤道,“早在蝗灾过后发生饥馑的第二日,县太爷便带着他自己的妻儿老小,和这些年明里暗里昧下的银钱细软,逃得无影无踪了。”
闻言晚蓝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难怪这培县荒凉破败成这副模样,原来作为一县父母官的县太爷,竟然丢下他的百姓,独自逃命去了。
“培县县令叫什么名字?祖籍在哪里?”利飘雪不知何时已自马上下来,到了晚蓝身后,闻言忽然冷冷插言道。
老头儿抬头见了他的白头发,愣了一愣,才嗫嚅道:“县太爷姓秦名寿生,祖籍密州平昌县。”
晚蓝不由冷哼道,“人如其名,果然是禽兽,哦不,是连禽兽都不如!”
利飘雪旋即转身,冷冷下令:“传本王的旨意,立即在全国范围内,通缉这个秦寿生!若其抗旨不遵,当场格杀!”
立刻有几名侍卫答应着去了。跟着他又发出了第二道命令,“立刻着人快马回京,命翰林院那位新主簿张之墨,即日到培县上任。”
又有几名侍卫答应着去了。
晚蓝见他发完两道命令便紧抿薄唇不说话,只是身上散发着阵阵的寒气,知道他是动了真怒,忙上前柔声劝道,“眼下最紧要的,是先查明这培县城里还有多少活人,将粮食一一派送到他们手里,然后让他们想法联系到自家出逃的家人或亲朋,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很快百姓们就会知道朝廷的所作所为,民心自然会随之稳定下来。只要培县安定了,再要安抚其余州县的百姓们,也就容易多了。”
一旁随行的几名官员亦附和道:“太傅说得有理,请王爷尽快定夺。”
利飘雪沉吟了一下,这才点头道,“既是如此,我们就先在县衙里安顿了,再派人挨家挨户的送粮食去。”
听他说罢,晚蓝忙转头问才刚那老头儿,“敢问老人家在县衙是做什么的?眼下县衙里除了你,可还有其他人?我们这么多人住进去,能住得开吗?”
老头儿显然被他们显赫的身份吓呆了,以至晚蓝连问了他几声,他才回神支支吾吾的道,“回……回大人,小老儿原……原是这县衙账房的,因没有亲戚朋友可投靠和结伴出逃,这才独自留守县衙的……”
见他半天支吾不出个什么名堂来,利飘雪早已不耐烦,抬脚进了县衙的大门,晚蓝见状,只得向那老头丢下一句“过会子我会再请教您一些问题的”,然后招呼着除了护卫之外的随行人员,逶迤着跟了进去。
县衙的后堂倒不如外面看起来那般萧索,三进的院子正房厢房、花园假山一应俱全,只是因着长时间未打扫,看起来有些脏乱罢了。
当然洒扫之类的事不劳晚蓝费心,自有织云带着一群勤杂兵收拾,她则和利飘雪并随行的十来名文官武将,聚在命织云他们最先打扫出来的那间屋子里,商议起明日各自带人派发粮食,安抚百姓的路线来。
商议布置完毕,天已经大黑了。
拉开“临时会议室”的门,借着四周不知何时悬挂起来的几盏灯笼朦胧的光,晚蓝见才刚还满是落叶蛛网的地面和墙上都已经焕然一新了,低落的心情稍稍好了一些。
适逢织云来催请用饭,利飘雪便命大伙儿一道去了。
寂然饭毕,已然累极的晚蓝仍不欲睡,而是命人唤了傅荣,亦即先前那个老头儿来,拉拉杂杂的细问了一阵培县原先有多少人口,主要以什么为生等事后,方昏昏沉沉回到自己临时的房间,倒头睡下。
次日天还未大亮,按昨夜布置好的,十来名官员便各自带了官兵及粮食,叩开了县城每一户人家的大门。
晚蓝和利飘雪都没去,一来二人要写一份申请朝廷源源不断往灾区运送粮食的折子;二来他们要商量怎么帮助培县的百姓,趁眼下正是农时之时,将粮食都种下,不然时间一长,别说受灾的十二县,就是其他各州县甚至京城白槿,也会因运光了库存的粮食,而闹饥荒的。
忙碌的时间总是过得极快,一转眼天又黑了,分头行事的官员们亦先后回来了。
快速扫了一遍他们做的每条街上还剩有多少人口极派发粮食的记录,晚蓝先叹道,“想不到诺大一个县府,剩余的人口竟然不到一成!”
利飘雪沉吟了一下,才缓缓摇头道,“我们这样不行,毕竟县府的人口只占整个培县的三成,其余还有约七成的百姓,此时还不知是何情况?我们总不能一家一家的去敲门吧?这样光培县我们都得逗留至少一个月了,实在不利于后面的行程。”
晚蓝想了一下,点头道:“还有十一个县府等着我们去安抚,我们必须得加快行程才是,不然等李义芝的队伍更壮大后,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回王爷,依微臣看,不如让小臣留下,一面继续安抚培县的百姓,一面等侯张大人的到来,之后再由微臣和张大人带领百姓们春种,未知王爷意下如何?”人群中一名四十来岁的官员忽然起身朗声道。
晚蓝认得他是前工部虞衡清吏司吴晋,乃利飘雪最信任的心腹之一,当初工部被小皇帝划给叶延皙掌管时,他楞是辞去了自己主管度量衡及铸钱的美差,跟随利飘雪到兵部做了一个小小的主簿。
利飘雪蹙眉想了一小会儿,才缓缓点头,“这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只是晋之你要多辛苦了。”
吴晋忙道:“王爷言重了,为王爷分忧,原是臣的本分,只是还得恳请王爷为微臣留下几十名兵士才是……”
“给你一百名。”利飘雪挥手打断了他。
说话间饭菜已经送了上来,出门在外,又奔波了一天,众人也没有那么多礼仪规矩可讲,都只略谦让了一番,便埋头不客气的大吃起来。
因为有吴晋自告奋勇的留下,众人仅又在培县逗留了三日,便重新上路,往离培县最近的县府蒙县去了。
蒙县的境况与培县如出一辙,亦是一座死气沉沉的死城了,稍稍让晚蓝和利飘雪安慰一点的,是蒙县的县令一直坚守在岗位上,带领仅剩下的不到一成的老百姓,在与已近在咫尺的死神艰难的做着斗争。
见得摄政王和太傅亲临,这位清廉的县令当即就泣不成声了,“小臣为我蒙县十四万的子民,给皇上和王爷磕头了!”
因为有了在培县的经验,利飘雪处理起蒙县的事务来,就显得得心应手多了。
三日后临去时,他如先前在培县那样,留下了自己一名心腹官员和八十名兵士,带领和帮助蒙县的百姓们春种及让县城重新恢复生机。
时光如箭,转眼又是半月过去,他们经过并安抚的县府,已经有七座之多了,而他们余下的人马,亦不到百人了。
所幸他们的努力还没有白费,据探子回报,许多跟随李义芝起义的百姓们,在接到自己家人或亲人或周边人的信后,都偷偷溜回了老家去,以致李义芝的实力和士气都受了很大的影响。又兼其在北上的进程中,受到了必经之途昭州守兵们的百般抵抗,久攻不下,只能暂时蛰伏在了夔州城内。
看着马车后面越来越少的随从,晚蓝忍不住忧心忡忡对车上的利飘雪道,“要是后日到了宣县,我们仍按先前的步骤行事,明儿离开宣县时,只怕就只能剩下你和我了!”
利飘雪紧抿薄唇,没有开口,似是没听见她的话一般。
她只好继续道,“我们必须得立刻改变策略才行。”
又沉默了片刻,利飘雪终于开口了,“明日不去宣县,直接改道去夔州。”
“你疯了?”闻言晚蓝不由失声叫道:“我们就百来个人了,你竟然要直捣李义芝的老巢?”
利飘雪点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