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言轻转过街角,点心铺子里选了几份蕙娘喜欢的点心,就往师父家而去。
盛京的道路是很宽阔的,就算是槐花街这样偏离主街的枝节末巷,并排行驶两辆驷马之乘还绰绰有余。街上的土路在寒日里坚硬而又夯实的,此地虽然没有东西市那么的热闹,往昔也是店铺鳞次栉比,彩旗临风飘舞。如今时临国丧,整个都城都披素帛挂黑绸,笼罩在一片哀愁中,虽是将近了正午,街道上也是人迹寥寥。
许言轻沿着道路右边向前行,商铺门口都铺了三公尺左右的青石条路,方便行人行走。低头想着事情,突然前方一阵喧闹…
许言轻停下脚步,抬望眼,就看到离自己不远的一家门铺,门前聚集了三五人,清一色的白金色圆领袍服束黑色腰带,隐约绣的是麒麟纹。刚才苏臻说的金麟子,恐怕就是他们了,许言轻暗自心头就是一恶,退后一步隐身在道路边柳树的暗荫里,就看到那帮人正从店里,往外扔掷东西。
许言轻记得那家店,是一家贩卖乐器的小店铺,老板人不错,还时不时帮人修理下乐器。离师父家已经不远了,想曾经还陪蕙娘去取过笛子。
许言轻还隐约记得店主是位身材略胖赤红面庞,略卷须髯的中年人,临街路过,常常看到他坐在店铺里帮着客人调弦试琴,抬脸时,左脸上有一个蛮大的痦子。
而此时,许言轻记忆中的那个总是笑脸迎客的掌柜,正被人从店里拉扯了出来,推搡在地上。“各位官人,小老儿真的没有那个胆子啊。”说着双手不停地作揖,抬起头来已经是满脸丹红。
“吴老儿,你做过了什么心里清楚,竟然还敢在国丧期间,圣意在上,违禁者是要斩立决的。”
“和他废话什么,证据确凿,这店铺速速给抄了,咱家还要赶回去禀报。”一个捏着尖尖声音的矮瘦男子,从店里走了出来,拿着几册书卷,得意地拿在手里扇扇,紧跟着他身后还跟着出来了几位兵士,丝弦一把胡乱得扔到一起,竟也堆得如小山一样,站在边上的一人,上前就倒上火油,甩手划开了火奴,随手扯了门头的店招布幔,点燃了引火甩手就扔进了那堆物件里,火舌一粘上了油,瞬间吞噬着一地狼藉。
许言轻看在眼里,心里一阵厌恶,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转身就准备从身后的小巷绕行过去,忽地一阵刺耳的嘈杂声从身后响起,伴随着马蹄疾行的“哒哒”声,由远及近速度地袭卷而来。
言轻闻声,忙转头观望,要知道盛京的街道是禁止纵马疾驰,在此时此刻竟然有人敢策马在街中奔行,着实是有些奇怪,除非是…城卫的守军,才会有这特权。
远远地就看到身后疾驰过来了两骑,许言轻的眼前一亮,当头的那匹白马太漂亮了,矫健的身姿披着一身白玉般的皮毛,阳光下闪烁着流光,踏云登青天,顺风成白龙,额间一道黑色的竖纹,远远的看去仿佛长了第三只眼睛,龙马!言轻嘴角翘了起来,这只在书籍画卷上见过的神驹,竟然在这盛京普通的街巷里看到了活物。
能驾驭龙马的人,不仅仅是身份的不一样,更重要的是,龙马是只臣服强者的神兽。许言轻往马上观望,却是一个年轻的青年人,看看骨相,应该是和自己年岁差不大的男子,许言轻暗自思忖着….但是那身袍服,言轻眉头蹙了起来,那男子也是同样一身白金圆领麒麟袍,和刚才店铺门口的那群人是一样的,唯一不同的就是腰间束着的是白金色的蹀躞,勾着一把乌鞘长剑,马镫上踏着一双穷奇纹的黑长靴,贴合着好看的小腿。
呵呵,原来也是个金麟子,等等,苏臻说过金麟子都是宫里的太监嘛?怎么看这个男子都不像,许言轻靠在树后面,目光盯在了那男子身上,饶有兴趣地眯起了眼睛。
作为画师,许言轻多年的习惯,只是掸眼瞬间便能记住对方的特征。也只是那白龙马越身腾空从自己眼前划过的瞬间,言轻的视线就紧紧地粘在那男子的身上。
如果用漂亮或者英俊,形容这个男子就显得太轻浮了。许言轻脑海里翻阅下,自己认识的人里,也是有相貌格外出色的,都城里有名的三君子、六郎君也都有些知交,却都没有这人的分毫俊秀。许言轻感叹起来,虽然不知道此人的身份,单是那一身的风姿就足以配得起这白龙马。
眉眼如暗夜的流星,就算此时是夤夜,光是只是对着那双眼睛,就腾起了对星月崇拜的喜悦,比南国人更加白皙的肤色,被月光宠爱的皎白,长眉入鬓,若浓墨般化不开,眉眼乍闭,黛色远山静默在月夜中。笔直的鼻梁下,轻薄红唇抿起,嘴角勾起浅窝里,浸没着一丝魅色。
那是一张让人记忆深刻的脸,青年黑发高高束起,却并没有盘髻,却是学着那北方的游人,束了无数细小的辫子,一拢扎在了头顶,斜斜的插了一根盘龙金簪,任由长发洒落在脑后,随着风在空中如游龙舞动。本属于蛮族的异装,却离奇地贴恰着那青年。
去年北国求和后,两国就进入了暂时的交好状态下,南国也会有从北境归来的商队,甚至在盛京城里也时不时能见到北人的踪迹,比起南国人来,北人民风更加彪悍,装束桀骜不驯,竟引得以礼教为约束,文雅为底蕴的南国少年跟风追捧。
跟着白龙马后面,是一匹普通的棕色马匹,晃眼而过,许言轻只看到马上那人一身宫内随从的打扮,乌冠压得低低看不清颜面。
言轻躲在树后,歪着头看着,竟然一时忘了自己刚才决定离开的决定。很快,许言轻就后悔了自己没有离开,也收起了对那青年的那一点兴趣。
那两匹马果然在那店铺门前勒住了缰绳,稳稳地踱停,立刻就有人迎上白马上的青年,正是刚才那捏尖嗓门说话的瘦子,掀起袍子就跪在了白龙马下,双手奉上了那几册薄薄的书卷,恭敬的声音虽然不高,零零碎碎还是随风传到了许言轻的耳朵了。“…是的,查实了..”
那青年翻了翻手里的书,又低头看着地上那吴姓掌柜,冷冷地笑了笑,“说吧,谁指使你做这种事的?”书页的翻动,青年的眉眼染上了戾气,马鞭在手里转动,青年的语气越来越不耐烦,“真是可恶啊。”
那吴老头忙跪下磕头如捣蒜,哀声连连,“小老儿我真的不知道啊,这宫花扇是客人留下的,我…我真的是冤枉的。”
“你这老畜生,再敢狡辩,咱家盯了你小半月了,你这么能耐,不仅为宫花扇重新谱曲,撰了新词,还将这禁曲偷偷散播到花柳娱声之地。”站在青年马旁的瘦子一听就急了,立刻跳了出来,指着吴老头的鼻子。
那老吴头被揭穿了谎言,却一点都不怯弱,也不辩解,只是不停地喊冤,埋头跪在地上。
“真是忠心啊,”青年的话语恹恹,“可惜我今日的心情差到了谷底。”甩手就把书扔在了半空,抬手马鞭腾空舔上,瞬间书变成了碎纸如雪花般飘散。
“你就给你主子做个警示吧,让他好记着你一辈子的忠诚。呵呵。”青年话语中,扭头望了一眼身后的随从,手里缰绳一紧,白龙马踱到了一边,原来跟随在青年身后的随从得了令,一紧缰绳,慢慢踱到人前,满是皱褶的手点了点拂尘,乌黑的帽下露出了精亮的目光,苍老的声音落下,“清理掉吧。”
金麟子的一干人等闻声,立刻躬身鞠躬,得了令下,一位金麟子抽出长剑,如灵蛇一般准确得穿过骨间,径直就刺入了那掌柜的心窝,抬手飞快地抽出长剑,那吴老儿就势就倒下了,而剑身一点血迹都没有留下,依旧雪亮反射着冷光。
那青年眉目默然,一点表情都看不出来,看着金麟子将那店铺燃了起来,看着那老头的尸身被扔进了火堆中。失魂一般地缓缓转身,轻轻抖动缰绳,白龙马应声撒开了蹄角,载着青年沿着原路奔驰了过来。
许言轻已经没有精力去关心那青年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露出那种表情,那种即使是有人死在自己面前,也什么都无所谓的落寞表情。言轻自己已经应顾不暇了,多少年了都不曾见到活生生的人死在了自己的面前,隐藏在心里暗面的恐惧,随着那长剑的舞动,鲜血的薄出,慢慢地浮现在眼前。
许言轻只觉得一阵阵恶心向自己袭来,手扶着柳树,后背一身冷汗,今天出门没看下黄历真是失策啊。
那马蹄声在身后越来越远,许言轻定了定神,回首再也看不到那青年,前方的金麟子还在处理后事,许言轻想也不想转身插进了那偏巷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