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我这种无足轻重的人,能为太后画像,是我的光荣。原本同去画院的人不少,这半年不知是怎么了,画师接连死去。”许言轻说着转过脸望着苏臻,“思安,你说奇怪不奇怪?”
苏臻一愣,紧跟着回答说,“我也有所耳闻,那翰林画院位于宫中,竟然也会有这种事。民间传说是新帝的星象不好,影响了南国的运势,有传说那些画师被新帝召见后就遭遇了不测…..不管传闻的真假,我说言轻,你还是辞了画院的官职回来吧。”
许言轻盯着苏臻的眼睛,片刻后低头继续翻书,轻言慢语,“去年为绘制太后小像而召集的画师,现在只剩下我和韩宴了,现在还走不了。”
“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不说这些扫兴的事了,你若不想放弃,就多注意安全。药石对于你来说不过是孩童的玩具,这点我倒不担心。”苏臻端过烫好的茶,白色玉碗里丹红茶汤,吹了吹试试温度,就递去许言轻的嘴边,许言轻嗅了嗅,“好柔绵的香气。”也不接手,就着苏臻的手抿了一口,又转去翻书了。
“你来我这,就是来看书的啊?一会我给你打包了,带去宫里慢慢看。”苏臻搁下茶碗,取过另一盏青玉色的茶碗,自己噙了一口。
许言轻笑了,“拿我玩笑是吧?若是把这书带去宫里,我哪还有的活命?呵呵。这书前朝就被封禁了,你又是从哪里翻了出来?你那印坊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说着合上书页,封面上印着“宫花扇”三字。
“这封禁的东西,自然有人高价求了,我也是受人所托,就印了几本而已。”
许言轻抿着嘴,整理着刚才被压皱的袖子,“思安,你如今撒谎连眼都不眨了,咯咯。”
“嘿嘿,被你看出来了啊。这书我自有我的用处,以后你就知道了。”苏臻坐正,笑望着许言轻,“你还没回许竹年那吧?先来我这了?”
许言轻叹了声,“还是要回去一趟的。国丧期间不能嫁娶,和蕙娘的婚期得推后了,我回来禀明师父。”
苏臻冷哼了声,“你性子还是这么的仁善,那许老头这辈子遇上你也就是他的造化了。那么一个势利小人,他阴恻恻地让你娶蕙娘,不就是想圈住你而已。话说回来,你真的喜欢蕙娘?”
“思安,我知道你不喜他,但是他当年救了我一命的。有什么喜欢不喜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蕙娘对于我就是我的小妹妹。”
许言轻欹靠在团椅里,神思已经不知道飘去了哪里?连着话语也如薄雾般轻飘飘的。
“师母走得太早了,我是有责任照顾蕙娘的。若是蕙娘肯下嫁于我,我就照顾她这一世,若是她有了心上人,我就给她置办一份厚实的嫁妆,做她娘家人把她风光地嫁出去。总比她在师父的手里,拿一生左右掂量估算筹码的好。”
苏臻哼了一声,沉默不语。
“你把话题给挑歪了,我也顺了你的意,可好?呵呵。”许言轻笑了起来,“我问你的事,你装佯想瞒着我。我知道你自己必有思量,我也不在追问。思安你处事,我向来都不担心的,但是这次,你不要再和宫里牵上关系了啊。与你说这些,我这次回来最重要的事,我很担心你。我留在你手里的东西,还是毁了吧。”
苏臻蹙了眉头,撇过脸去,“我哪有什么事会瞒着你,只是你去了画院一呆就是大半年,有些琐碎的小事还没能和你细说而已。”
许言轻点了点头,“思安,我们有相识十年了吧?”
苏臻低头算了算,轻笑,“不要把自己说得那么老,才上了九年而已。你每次都是这种老气横秋,立遗言的口气,真是让我怵得很。”
“像我这样的人,竟然能有幸认识思安你,九年的时光一路走来,就如思安先前说的,这也是我的造化。”许言轻的声音越来越低,“我知道思安你不是池中物,但是….劝慰的话你可能听不进去,但是你记得,只要需要我的地方,我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苏臻一把拉过了许言轻,抬头望着言轻低垂的眼眸,“我也是,只要是言轻你决定的事,如若有一点需要我的地方,我、苏家就是你坚强的后盾。”许言轻噗次笑了出来,“我一个小小的画师,能糊口温饱,就是此生所愿了,哪里会像思安你说的….”
“长乐,你要记得我今天的话,不是玩笑的。”
许言轻皴起了眉,“我不喜别人提这个字的。”说着起身拿过包袱,递给了苏臻,“吃了你点心喝了你的好茶,我也要走了,这是闲暇时绘的几幅小品,思安不要嫌弃。”
苏臻接过包袱也不打开,放在了腿上,“盛京第一画师,我敢嫌弃嘛?你入宫的这大半年,求画的人都踏断了我这的门坎了。”
“给思安添了麻烦了,存画应该都在我师父手里。”
“是的,他送过来了几次画,这大半年也没做别的,就靠卖卖存画为生了。”
“嗯,在画院时,我也想过师父有那些画,日子应该不会太辛苦,就是麻烦了思安。”
苏臻想起了什么,忙站起身来,“对了,我也有东西给你。”说着回身从书架间的抽屉里取出一方锦盒,“本来是给你和蕙娘的贺礼的,不过想来,你目前应该更需要。”
锦盒里躺着一对白玉佩,一块刻着“长乐”,一块刻着“勿忘”,都坠着同心结,点缀着指盖大的一颗滚圆海珠。
许言轻刚才还在愁着礼物,听了苏臻的话,会心一笑,“的确是目前需要的。”说着合起了锦盒收在怀里,“还是思安懂我,时间不早了,我也要走了。”
许言轻转身就往外走,苏臻跟在身后,突然想起了什么“长乐你入宫待诏,可曾见过当今圣上?”
许言轻想了想,笑着说,“还真没有。”
苏臻问道,“传言这代南帝,登基都四年了,神龙见首不见尾,连上朝都要带着副面具。成天在皇宫里带着一群太监疯闹,那帮阉货还被赐名“金麟子”。不知道所言有几分真。”
“噗,南国谁人不知当年文皇帝的字就是金麟,他这儿子也真是胡闹。呵呵,那南帝应该和你我差不多大吧。”许言轻低头想了想,对苏臻说,“思安你又不是不知道,翰林画院在皇宫的东北角,属于皇宫的外苑的外苑,我并没有多少机会见到圣上,太监之事也有点耳闻,那“金麟子”具体做什么我不清楚,只是听说是由总管直接管辖的。”
苏臻冷哼了一声,眼中寒剑敛光,“魏飏那只狼崽子,真是让人不得消停,这次国丧期间不得丝竹娱乐,混在稽查的羽林军中,就出现了金麟子的踪影了,看来这事是那魏飏直接授意的。”
许言轻驻足,回头盯着苏臻,“也影响了苏家的产业了?”
“影响肯定是有点的,欢愉教坊都已经歇业休息了,酒肆茶楼都撤去了丝竹,挂上了黑幡,官家怎么说我就怎么做,总没错吧。”
许言轻点点头,抬头朝着皇宫的方向望去,对苏臻说,“思安,虽然那座皇城的主人并不在乎自己的责任,但是不说明什么人都能代替他。你知道我曾是水难的流民,我是个短视的人,眼前的安逸我不愿失去的。”
苏臻把言轻送到了门口,心中苦笑了声,好像没有什么事能瞒得过许言轻,而自己有太多的话,目前却还不能跟言轻言明,心里百般滋味混杂,“我只是一介商人,这时局乱了,对我也没什么好处,商人重利,言轻你多虑了。”
许言轻站在这熟悉又生疏的街道上,槐树已经萌出了新叶,抬眼望去,白茫茫的冷日撒下了吝啬的温暖。回头看去妙善堂的方向,暗自地狠狠心,既然当初选择迈出了大门,不躲藏在苏臻的羽翼下,就不能再回头了,虽然也无从得知,自己的方向到底在哪里。
和苏臻的相识,许言轻的记忆是一片迷糊的,只记得多年前的一场大雪,自己被师父罚跪在院子里,漫天的风雪,冰水浸没着薄衫,割骨风起,落雪迷乱了双眼,隔着那破旧木门矮柴墙,裹着一身银狐披风的苏臻就站在墙的那边,蹙着眉头看着自己…那时的小苏不过比那柴墙高了一点。
更甚的,许言轻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
只是听师父大概说过,当初路过流民聚集的村庄,死去的人没人埋葬堆积在荒野,那黑鸦盘旋就是不落下,一时奇怪竟然在死人堆里发现的奄奄一息的自己,一时起了好心就捡了回来养大了成人。在这之前,许言轻到底姓字名谁,家乡何地,可有父母兄弟…什么都不记得了。
师父经常嗤鼻,若是没有自己,言轻早就是黄泉下的野鬼。(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