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宴站在清光殿外,风轻抚着春枝,虽然玉兰还是虬龙般弯曲的乌黑枝条,已经有着粉色的蓓蕾在枝间萌发了。
树下稍微站了一会,就看到薛二追了出来,驻足张望了下,看到了树下的自己,径直地往自己方向奔了过来,春日的少年真是俊洒,薛二并没有穿官服,本来这孩子入宫就是来找自己的,后来被自己指使着他跟着保护魏飏。走马不停地忙碌了大半天,竟然看不出一点倦色,韩宴不由地轻叹,年轻人真好。
国丧在服,薛二只着了简单的素色团纹圆领罩衫,腰间的蹀躞勒出了少年美好的姿腰,眉宇间还有些未脱尽的稚气,却一点没有妨碍宝宝秀气的面容,宝宝只束了冠髻,插了根简单的玉簪,和袍服同样素色的抹额,在脑后系起,飘带随风荡起。
春风里,春树下,韩宴收起扇子,在手里轻敲,心底打趣着薛二,还记得宝宝幼时的模样,仿佛就在昨日,转眼就已经意气风发的少年了,再过些时日,可以寻门好姻缘了。
姻缘,韩宴暗心肆磨着这两个字,身处世家,姻缘两字就是等同着门当户对,正象自己和薛宝象一样,从落地时,长辈们就在合计着那姻缘两字,怎样的联姻才是对家族利益最大的扩大,怎样的姻亲才能相互为利,相互保护。想自己此生也不会再有小指的红线,在缥缈不定的命运里遇上一眼钟情的彼此,已经是件不可能的事了,自己也过了可以恣意追求心中悸动的年岁了。
身处在南国中心的韩宴,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是关系着韩白两家的命运,甚至是魏飏的。有点羡慕那个早已乘鹤羽仙的先人,一边开疆拓土,奉贤明君,开国盛世尊荣加身,却又能一身青衣转身,拂袖拈笑消涅在人间。
望着同样出身的薛宝宝,韩宴心里有点软软的触动,愿自己的一向所为,能助魏飏稳定了时局,能让宝宝再也不要卷入这些无意义却身不由己的权利漩涡里。对于自己和宝象来说,感情已经是多余的累赘,过早地承担家族的重量。希望至少,希望薛二不要走上自己的道路。
佛灯…韩宴心底突然浮起了宝宝那个从来就不被使用的大名。薛家一直都是耿耿于怀,就算位极人臣,也逃不开那金戈铁马间的血债,劝君莫笑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也只有经历过那万骨沙场,才有了此身甘为魏震舍生取义,开疆辟土的决心。
而自己的先人估计和薛家是一样的觉悟。断骨铺国业,哪顾幽冥数血账,只能在残生里雨夜青灯,此身奉经卷,此心等赎罪。
“姐夫。”宝宝追了上来,“这么做还是鲁莽了啊,要是对方的目标真的是云天哥…额,陛下的话,那陛下太危险了。”
“云天他自己也是有觉悟的,目前的胶着状态下,只有打破了僵局,才能寻到出路。”
“陛下还是在担心血统的事?这个时候魏真又像鬼魂般的出现了。”
“这本来就是蓄意很久的事,从魏真从这皇宫里消失时,就有人开始计划了。若魏真是个活人,光明正大的出来,云天也许好受一点;最怕对手是个记忆中的人,那陛下他必定不忍心的。”
“云天也在一直找。魏真真是很重要的人嘛?”
“对云天来说,很重要。”
韩宴走走停停,零碎地捡一些知道的说给薛二听,“我也没有见过魏真,只是听云天说过他一直身子不好,从小就泡在药里。”
“魏真是玉麟太子魏宣的遗腹子,本来应该和母亲大许后应该移居出皇宫,她妹妹小许后却不允许,就一直居住在后宫的延秀宫里。当时民间为此时喧闹过一阵,说许氏的两位皇后效仿娥皇女英,姐妹一起侍奉文帝,后来这传言也不了了之了。”韩宴顿了一下,继续说,“文帝的手段一直是柔里带钢的。”
“云天那时的身份也非常尴尬,身为文帝的长子,却是庶出,还是混了北血。也许是身境相同,就和同样身份难堪的魏真,心心相惜。”
“我认识陛下的时候,正是延秀宫大火之后,那段时间里云天的状态非常差,不相信魏真已经死去的事实。如今看来,当时应该是他们兄弟连心,从种种迹象来看,魏真很大可能是被许氏的人带走了,若是活着,应该和云天差不多岁数的。”
韩宴笑着摇摇头,“这对堂兄弟,真是命运多舛,可以搅动南国的本领都是一等一的厉害。”转身对薛二说,“与其把家门关起来总是提心吊胆的防御着,耗磨着我方的精力,不如请君入瓮,看看对方到底是什么人。薛将军你说了?云天你不用为他担心,你和他一起在北地也相处了不少时日,他的武功还是不差的,这么说来却是我最最危险了,哎,书生一匹,手不能提剑张弓,若是真有贼人混了进来,我可怎么办啊。”
韩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会保护姐夫你的。”就听到薛二在身后轻语。
“好啊,宝宝可要保护好你这个无用的姐夫啊。”韩宴望了眼宝宝,抬手扇骨轻敲了下薛二的额间,转身笑着走开,宝宝一愣,转而叹声,“盛京里真是无趣,事又多又乱,还是戍边轻松啊。”
“宝宝你终于体会到了我的辛苦了,姐夫我真的好感动。”
薛二瞪了韩宴一眼,“我有大名的,佛灯、薛佛灯。姐夫你不要再唤我乳名了,行不行。”
韩宴笑了起来,如正当时的春风一样,照拂着面前的少年。
画院的事以长安的死来画上了句号,韩宴还是有点意外的收获,比如许言轻。
韩宴思忖着那个看起来普通的年轻人,眼角弯弯一抹得意的神色。在没有确认之前,自己的一切都是猜测,不过八九不离十了。
从和许言轻在画院里初识,就觉得这个人身上有种很亲切的情愫,让自己很在意。再后来的相处间,竟然发现了属于白家的封咒,封在了许言轻的身上。于是韩宴对这个普通的年轻人来了兴趣。
韩宴暗中观察了很久,许言轻是安静的,从来就不做什么羁越的事情,只是静静的做着自己的事,也不爱和别人结帮成伙,只是一个人。
许言轻对自己的师门出生从来都是缄口不提,还是在点点滴滴间被韩宴抓住了片段,比如许言轻绘画的技巧,比如许言轻屋内的香气,太多白家的影子了。言轻藏得很好,兴许外人并没有发现,而作为白家血脉的直系,韩宴怎么可能发觉不了其中的痕迹了。
虽然不知道许言轻是怎么和白家搭上瓜葛,但从他身上那封真的手法,韩宴隐约猜到应该是自己的太公..白真人的手段。虽说世间都传闻自己的这位先人还仙游在人间,自己却从来没有见过他,时不时在某地露一点影踪,又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了
说起白家的这位神人,在辅佐高帝魏真时就已经得道成仙了,峥嵘岁月里,供奉在高皇帝魏震的身边,也是南国的开国功臣之一,建国后被封为了安定侯。白真人自己并没有婚娶,收养了哥哥家的孩子,社稷安定后白真人就消失在人前,高皇帝体恤功臣之后,于是由白真人收养的侄子世袭了安定侯,也就是韩宴的外公白鹤舟。
无论是朝堂之上,还是民间的老板姓,都尊称一声白真人,渐渐的,竟然没人还记得他的本名了。还好有史官笔墨,在南国的史书上留下了关于白真人简短却又神奇的一章,也记录下了他的本名。
白喆字雪衣,。
在那段群雄割据,战事迭起的混乱岁月里,民间关于白雪衣的传说数不胜数,大多数的故事都是把白喆说成了一位得道的白须仙人,可以点石成金,起死回生,奉贤主救百姓于水火之中,甚至有信徒请人描绘了白胡子老道的画像供在家里,祈求平安。
每次外公看到民间供奉的白喆的画像,都是嗤之以鼻:从这画像就知道这帮人是滥竽充数的,没有一个人见过白真人的。外公酒醉后曾经絮叨过,白喆后来还是回来过白家的,但是这人世里已经没有几人还认识他,只是凭借着白喆的年岁想象着他是位白胡子老头,却很少人知道白喆真正的模样。
“雪衣叔叔少年就成仙了,所以他一直都是少年模样。宴儿,你要记得啊,他左眼下有颗很小的朱砂红痣,若是他能再回来,千万要留下他。千万不要像我那么蠢,我当初怎么就会忘了啊,怎么蠢到赶了他走。”外公再也不说后面的事,只是酒醉后举袖拂泪…
山中一日,人间百年…等白鹤舟意识到叔叔离家的原因时,自己也是一位古稀老人了,望着铜镜里的尽白须髯的苍老面容,却总是想到那日站在庭院里的少年,时间已经在他身上静止了,自己却什么都没有发现,直到自己老去,才知道时间对白喆是怎么样的残忍。(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