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临死前的一点灵犀,把长安嗖地带回了往昔旧梦中。
那时自己还没有从家主那里得到“长安”这个名字,依然叫着重七的乳名,是家里排行十四还是别的意思已经无从得知了,父母早已经故去,只剩下了一个姐姐和自己相依为命。
重七最初的记忆里就是和姐姐两人流浪的日子。
隆冬临近,重七和姐姐窝在城隍庙院墙的一角,抖瑟在盛京的街头。
那一年,重七已经十岁了。
已经习惯了虱子咬在皮肤上的瘙痒,伸手在发间灵巧地抓住了那肥大的虫儿,放牙间“咯”一声,肚汁崩开,心头一点欢喜跳跃。可是再多的肥虫儿也压制不了肚腹空空的酸蚀肆磨。
姐姐想再去找小贩讨要点吃食,一想到前度就涨红了双颊。前几次低声下气,却连馒头碎都没有讨到,却被那泼皮捏着小脸,上下摸了几把,重七看着姐姐受欺负冲了出去,立眉横对却招惹来了一团哄笑。姐姐死命地拖回了浑身气得哆嗦,却依旧咬牙怒目的弟弟,心底一阵叹息,再这样饿下去就真的可以和父母相会了。可是不甘心啊,弟弟还这么小,姐姐一咬牙,折了一段草枝插在了头上。
梦境清晰的好像旧地重游,长安的眼泪攸然就落了下来。当时并不知道姐姐在零乱的发髻里插草标是什么意思,只是抬头望着姐姐努力地擦去脸上的污渍,梳整发髻。如今再临旧日,长安的心里像是被利刃般撕裂。
“好标致的小娘子,叫什么?多大了?你要多少价?”围观的人群很多,却大多是附近的地痞流氓。
“奴家…十二了,做奴做婢什么事都可以做,只求官人让我带着幼弟,给我们姐弟条生路。”
“买一还送一,哈哈。”
无赖宵小围了一圈,肆无忌惮地荤言荤语,调笑声不止。重七躲在姐姐身后,眼里的恚忿难平。
为什么要让自己回忆这些,就算是去黄泉路上也不让自己消歇,长安握紧了拳头,想到姐姐,心头就是一软,自己恐怕是再也见不到她了,看着梦境里的姐姐,还是当初的模样,顿时泪眼涟涟。
再后来,姐弟两人被慈音阁的管事奴仆相中了,跟着那青衣仆役,从流浪儿走向了另一段人生。重七隐约知道了,是姐姐把自己给卖给了家主,才换得来姐弟两人的这一线生机。不甘心那样地饿死,只能卖下生死契约,从此身不由己。
长安昏沉在旧日里,不甘心就这么死去,不甘心就这么莫名的死去。心里何尝不知道,许言轻的一枚毒药,可以让自己轻松多了,在那帮阉奴手里,不知道自己这幅身体还会怎样地被虐待。
最毒却是最善的方法。
和许言轻朝夕相对将近一年,竟然不知道许言轻到底什么来由,光是这个疏忽,就足够自己以死谢罪。不就是一位普通的画师嘛?不对,如果只是一位普通的画师,怎么能让慈音阁的家主如此重视?!
长安只要一想到刚才许言轻的幻化,心就跳得没有节制。动人心弦,摄人心魄,怎么的词语都无法形容自己的感受,只是从心底浮现出了阴阴的两个字,“怪物”。
重七跟随着姐姐在慈音阁只是停留了半月,检查身体教授礼法,再之后姐姐被选去了嫣奚楼,而自己则被带去了“雀闾”,就此分别,五年有余。
再见时,重七早已从“雀闾”升至到了“鹤轩”,其中的辛苦早已抛在了脑后,要知道雀闾里收留的孤儿能爬升到鹤轩,百人中也不过只能出二、三人,不仅仅是对武功的考研,智谋决断都是考核在列。
初升鹤轩的喜悦还没有散去,重七就被家主急令召去了嫣奚楼。
嫣奚楼,盛京中盛名极至的软红暖乡,它像是一朵盛开在暗夜的花,妖娆魅惑,开放在盛京的北市的烟柳花地,毗邻着守星湖和君矢山,湖光山色,映衬着那繁华的九重高楼,风摇重檐下的银铃,檐廊下挂着的红色琉璃灯笼随风摇动,光华携卷着缠绵声声掠过十里章台地。
梦境随心而动,画面一晃长安落入了一片光亮所在,雕梁画栋间白纱飘舞,重七站在廊阁下的流水庭院里,青衣仆人让自己在这里等着管事。窸窣的裙裾拖地声响由远及近,重七抬眼望去,就看到繁琐的雕花窗合后,隐隐约约就看到一片红云飘过,拂染过一抹花窗上的玲珑花纹。
重七愣了下神,虽然没看清那到底是什么人,但是一阵好闻的香气萦绕在鼻息间,久久不能散去,就在此时,一位身着秋香叠桃红衫裙的女子,隔着花窗就看到了庭院里的重七,缓步走向廊下,“七儿?”
长安的眼泪就落了下来,没想到在濒死时分,竟然还能在这梦境里见到姐姐一面,余愿了却。
梦境里的那少年,立刻认出了眼前的女子正是自己阔别五年的亲姐姐,低首羞涩地轻语,“姐姐,是七儿。”不敢抬眼看姐姐,眼前的女子比起记忆里的姐姐,简直是云泥之别。
慈音阁里打听过自己姐姐,原来姐姐已经做了嫣奚楼的管事之一,主要伺候花云的起居生活,旧名已经被抹去,嫣奚嫣奚,妍色奚奴,随着自己的主人改名叫“花奚”
花云,是嫣奚楼的最特别的存在,她是嫣奚楼极致艳名的代表,传说中只要见过她一面,生生念念中永远都忘不掉了。多少人来到嫣奚楼就为了可以看到花云一面,无论是达官贵胄,还是腰缠万贯的商贾,到最后只能恹恹扫兴,万幸那嫣奚楼的其它姑娘也是千娇百媚,搂抱在怀中足以消磨这寂寞的花宵。
渐渐就有传言,说那花云实际上是苏氏家主的情人,于是花云的美貌和苏氏到底有多少产业,就成了好事者茶余饭后的谈料,讳莫至深,不过是人云亦云,不足为信。
传言就是夸大的,却不是完全虚构的,那些猜测的臆想的交杂着人的幻想和欲望,却未能叙述出花云的一分容貌,人的想象总是被自己的眼界高度而局限。
跟随着姐姐后面,重七第一次见到花云。
描金的鲛纱在宽敞的大厅里飘舞,层层帷幔被一层层掀起,越往深处走去,香味越浓郁,描绘着朱漆镶嵌着螺钿的雕花软塌上,丝质的莞簟间一位美人儿,并没有束发髻,连簪钗都没有一支,任由长发在塌间蜿蜒,红色的薄衫垂落,露出了贴身的白色内袍,趴在软枕上和身边人有一句没一句的搭着话。
身侧一位秋色长衫的青年话语比较多,正手持着书卷,低声和塌上人轻语。那青年重七是认识的,正是苏家新一任的家主苏臻。姐姐并不没有打断两人的谈话,带着弟弟跪在堂下,安静得等待着。
“你这是何苦了,又是宿酒到天亮,你这么折磨着自己,到底要我怎么办?”
“醉得蛮好,挺适合我。”塌上人问三句也未必答一句。
“让你回苏宅,你又不肯回去,你这么闷在楼里,我很担心。和我出去散散心吧。”
又是一阵沉默过后,苏臻轻声宽慰着床上人,言语温柔之极,完全不像重七平日里见过的那个家主,“其实,师父的事你真的不要再自责了。”还没等苏臻把话说完,床上的人儿软绵绵地坐起了身子,温声细语地笑道,“苏臻,你再说一句,我就离开嫣奚楼。”
重七就听见了器物落地的声音,条件反射的抬起了头,一眼就看到那传闻中的花云,顿时愣在了原地,姐姐花奚立刻按下了弟弟的头,唉,自己这个弟弟也是个男人.想花云的前任护卫就是触碰了那不该染指的禁忌,身死念绝。
花奚也不知道自己弟弟接受这个任务,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苏臻和花云这是才发现堂下跪着两人,花奚忙稽首拜倒,“遵家主令,将重七从鹤轩调来嫣奚楼,担任花云主子的新侍卫。”
花云瞥了眼底下跪着的少年,又斜眼瞥了眼苏臻,冷笑了一声,“你觉得我柔弱到还要侍卫?还是变着方式来监视我?”
苏臻望着堂下跪着的两人,重七低垂的脸已经涨得通红,自己的身手在鹤轩也是排得上名号的,却被眼前人说成了累赘,任你花云再绝世容貌,也不过是介女流。
“你多想了。重七的身手在鹤轩都是不错的,留在你身边先用着。”苏臻拉过花云,沉心劝慰着面前的人儿。
“用什么用,怎么用?晚上用嘛?”花云换了一张嬉笑的脸,她并没有盘发,长发乌云般笼罩着妍丽的容颜,伶牙俐齿毫不客气地回击着苏臻。
再这么说下去,花云又不知道说什么荤语了,至从赖在嫣奚楼,染了不少无赖秉性,苏臻摇摇头,叹了一声。
花云冷笑了一声,从桌案上取过支笔,在案上的绢布上点画,白色的绢布上立刻显现出一只狰狞的鬼怪,就看到苏臻脸色一变,忙去抢那绢布,可还是晚了一步,就看到花云笑着抖开绢布,竖指诵咒,一团云雾就从绢布上腾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