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其才和丁兮倩，大学时的校友。两人结婚二十年来经历了很多磨难，也有很多志趣相投的地方，所以一直相敬如宾，感情非常好。喜欢徒步，用自己的脚去丈量世界，就是二人都非常喜欢的一个共同项目。

以前，两人去过很多名山大川徒步，那时经济条件差，能省则省，徒步也是穷游的一种方式，后来，经济条件越来越好，两人再也不用担心钱不够用了，可是这种既经济又有情趣的生活方式却一直保留了下来。等更仰和质彬五岁以后，两人又经常带着兄弟俩去越野，走的地方越来越多，越来越远，越来越险，也积累了大量徒步的经验。

两人一起登过雪山，翻过草地，看过企鹅，也曾在大山深处碰到过狗熊，不能说没有凶险，但基本都靠着一队人马的智慧和齐心协力，度过了一次又一次难关，人反而越挫越勇。两人虽都已近半百，但身体依旧如三四十岁般结实健康，雄心壮志更是丝毫不亚于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二人最大的特点就是心态好，不服老，认为八十岁的老人仍然可以干科研，九十岁的老人也可以上手术台给人做手术。宋其才的公司，丁兮倩的创作，都不会因为自己年纪大而停止。工作给他们所带来的乐趣是巨大的，能够一直给这个社会做出贡献，是他们夫妻二人的最大心愿。

“兮倩，你还记得大学时进蝙蝠洞那一次吗？”宋其才饶有兴致地问起来。这二十年，他们积攒了太多美好的回忆。

“当然记得啊。那时候我们才刚上大学不久，几乎所有的新生都会去蝙蝠洞，不过别人都是在老生的带领下，我们三个愣头青……”说到这里，丁兮倩停下来了，偷偷望了一眼宋其才。而宋其才一直笑眯眯地盯着她呢。

哪三个愣头青啊，就是宋其才，丁兮倩和陈方生。多少年没提起过这个人，今天去总是触及这个名字。

“方生……”宋其才说到这个名字停顿了一下，又故意清了清嗓子，因为好久没说过这个名字，实在是太别扭了。“方生说，没关系，不就是个洞吗，没做任何准备就进去了。结果越走越困难，差点出不来。”

“是啊，人家都是打着火把进去的，我们就这样进去当然危险。说到底啊，还是你救了方生一命呢。”

那一次，三个大学生深入毫不了解的蝙蝠洞，却因空气越来越稀薄而导致缺氧。丁兮倩在安全处等待宋其才和陈方生，两个男生深入探路。陈方生体力不支提前倒下，宋其才拼着命才把他给拖出来。后来，三人都被校方记了大过。

“恩，兮倩，我们这次去哪？还是跟上徒步大队吧，安全一点。”

“其才，这次我想就我们两人单独走，可以吗，我们不去太远的地方，不会有危险的。”这些年，去哪，怎么去，和谁去，都是由妻子说了算，这一次，宋其才也就没有反驳。后来，两人定下来就去峨眉山，不很险，也不偏僻，万一遇到危险也方便施救。

去峨眉山前，两人和两个儿子视频。更仰一脸的放心和大大咧咧，开开心心地祝爸妈玩得开心，还怪二人浪漫的很，都不等他和弟弟一起。质彬却依旧是以往一样的谨慎，提醒了多次千万别忘带东西，千万别在危险处逗留，千万不要去人烟稀少的地方。

“质彬这孩子，我们就当贴心小棉袄了。”

“是啊，天资虽然差点，但比更仰让我们少操心啊。”

说起更仰，丁兮倩又是心头一紧，这次之所以想要去峨眉山，也是想通过自己的诚心去给更仰许个愿。虽然他们夫妻二人是绝对的唯物主义者，从来不信鬼神，从不烧香磕头，奈何那个可怕的噩梦太惊心动魄了，那种肝肠寸断的痛楚，丁兮倩现在仍然能够清晰得感受的到。

两人安排好手头的事情，一个星期后就出发了。

两人安排的是五天的行程，收拾好行李，背上各自的大背包就上飞机了。二人一身户外打扮，精神抖擞，都戴着防风眼镜，丁兮倩把头发高高地束着马尾，远远看去，也就是一对小年轻，谁知道这是一位著名的企业家和一位知名的作家呢！

峨眉山风景秀丽，两人一路从山脚下的报国寺开始攀登，到了晚上就宿在山上的寺庙里。

峨眉山的猴子真是出名的调皮啊。夫妻俩看到在一处悬崖上，一个游客被猴子逼得进退不得，前有万丈深渊，后是猴子装模作样地龇牙咧嘴。那个可怜的游客每前进一步，猴子也向他前进一步，凶巴巴地对他做怪相。游客后退一步，猴子还是前进一步，把那人步步逼向走投无路的地步。周围的游客看到这一幕都哈哈大笑。后来，那人大声呼救，工作人员赶来，才把僵持了个把小时的游客给救了下来。悬崖边都有铁索围住，夫妻两知道游客没有危险，也和大家一起哄笑着，叫着，似乎又回到了无拘无束的大学时代。

山里空气很清新，两人又是找人烟稀少的地方走，常常是看到古木参天蔽日，周围寂寂无声。饿了就地坐下来吃点干粮，喝点山泉水，说说笑笑，心情大好。

初夏的夜晚真的很美。晚上住在寺庙里，寺庙里除了和尚定时的鱼木声，万籁俱寂，两人就坐在寺庙门口看繁星满天。还记得小时候才看得到这么多的星星，这么明亮的银河啊，大城市里各种光污染，空气污染，能看到月亮就已经很不错了。

第四天下午，两人已经到达金顶了。

“其才，如果这次能有幸看到佛光就好了。“丁兮倩一直惦记着那个梦。

“有缘就好啊。我们今晚先好好睡一觉，明天起个大早，说不定日出，云海，雪山，佛光，全都让我们看到了。“

“那就得拼人品了。“夫妻二人会心大笑。

傍晚，夕阳西照，空气清新，能见度极高，远处的雪山确实隐约可见。丁兮倩提议放下背包，两人到山顶去慢慢转悠转悠。

走到悬崖边，有几个游客站在最高的一块岩石上摆出各种造型照相。丁兮倩没去照相，但看中了崖坡边几朵小花。

“其才，我去摘下那几朵花，很快就上来。“丁兮倩悄悄对宋其才说。

宋其才看了看周围的环境，虽然这里周边都是被铁索围起来的，但崖坡并不陡，且下面大约三十米处还有一条山间小路，即使不小心跌落下去，最坏就是摔到小路上，不会有大碍。他偷偷看了看周围，没有工作人员，就准备自己下去，几朵野花，妻子的小小心愿自己完全可以满足。

但丁兮倩却抢先一步翻过了铁索，也不知是动作太快，还是这几天徒步太累，丁兮倩竟然没站稳，歪下身子就朝山坡下滚去！事故就发生在那一瞬间，谁也没有想到，谁也来不及反应！

夫妻二人同时发出一声惊叫“啊“。宋其才一愣神，马上反应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翻过铁索，向丁兮倩跑去。而就在宋其才反应之前，站在几米外的另外一个男人以更快的反应速度向丁兮倩奔去！

丁兮倩滚的很快，她想抓住什么东西能让自己停下来，可坡上除了一些浅浅的花草，根本没有任何能够施力的东西。一个女人在山坡上朝山下滚去，两个男人拼命朝她奔去。宋其才来不及想那个人是谁，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要快，要快，要快!

就在丁兮倩即将滚到山间小路上的那一刹那，宋其才看见旁边那个男人向前猛扑，以整个身体垫在丁兮倩的身下。同时，那个男人发出一声惨叫“啊“。

丁兮倩靠在软软的人垫子上，惊魂未定。宋其才赶紧奔到她身边，迅速拉起她的手，急切地问：“兮倩，你没事吧？“”没事，应该只是崴了下脚，有一点擦伤。“两人紧紧抱在一起。

“啊，哎哟！“这时候，身下那个男人继续发出惨叫和呻吟声。夫妻二人这才反应过来，身下还有个人，是他拼命在保护丁兮倩！

宋其才急忙拉丁兮倩站起来，看到那人面部表情相当痛苦，五官都扭到了一起。

“大哥，你伤在哪？“

“膝盖，啊，膝盖应该是骨折了。“他痛苦地回答。原来刚才他奋不顾身地一猛扑下去，膝盖正好撞到一块石头上，整个人动弹不得。右腿膝盖处裤子磨破了，血肉模糊，隐隐可看到外露的骨头。

如果刚才不是他替丁兮倩挡住那块石头，以从山上滚下来的速度撞上去，不论是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都是不可想象的伤害。

“怎么办？“丁兮倩慌了神了，虽是经历过多少次徒步，但这样受重伤的情况还是第一次。

“赶紧呼叫工作人员。“宋其才最先反应。这时，崖边已经围了好多人在朝这边看，有几个胆大的还下来帮忙查看伤情，看能否帮忙把伤者抬上去。

工作人员很快抬着担架过来了。

“兮倩，其才。“一声似乎来自远古时代的呼唤，震惊了二人。是谁在叫他们，声音很微弱，低沉，似乎那么熟悉，但又那么遥远而陌生。

“兮倩，其才，我是方生。“那个奋不顾身扑救丁兮倩的男人，现在痛的五官都变形的男人，那个精瘦精瘦的男人，竟然是陈方生。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太有戏剧性了。宋其才和丁兮倩完全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方生，怎么会是你，你怎么样？你怎么在这里啊？“两人从懵懂状态中努力回过神来，内心五味杂陈，关切地问着陈方生。

陈方生没做回答，担架已经将他抬起，迅速朝山上跑去。宋其才夫妻二人什么也没想，跟着就走。

工作人员将陈方生紧急送往山下的医院。诊断结果为：粉碎性骨折，需要住院治疗一个月。

待陈方生手术完成后住到病房，宋其才两人收拾好行李下山，一切安定下来，三人才坐下来，认认真真地开始了说话。

陈方生更瘦了。二十年未见，确实已经认不出来了。但这样的一副形象，却又纵是化成灰也不会被他俩忘记的啊。

二十年前，三人在机场分手时，关系却截然不同。宋其才轻轻捶了捶陈方生瘦削的胸脯，陈方生故意咳嗽，丁兮倩满含深情地看着陈方生，把自己做的十字绣送给他带上。“哈哈，鸳鸯。什么年代了，你俩也太老土了吧！”宋其才在一边哈哈大笑。

“宋其才，你这个光棍汉，你懂什么是鸳鸯吗，鸳鸯就是几千几万年都不会老土，赶紧找个女朋友，别尽在这当我俩的电灯泡。”

哈哈，确实，宋其才给丁兮倩和陈方生当了四年的电灯泡，这灯泡，把丁陈两人的感情照得金光闪闪，夺人眼球，一副千年万年永不腐蚀生锈的样子。

然而，这一别，却是沧海桑田，人生巨变，二十年，足以让世界颠覆了。它颠覆了三人的容貌，感情，关系，乃至人生。那时的三人，号称“三明治组合”“两个鸡蛋”的脸上永远洋溢着幸福的笑靥和光芒，而“一块饼”却是饱受二人善意的打击和取笑。三人的关系那么铁，似乎永恒地不会改变。

但机场一别，却似天人永隔般。

有太多太多的话，永远也说不完，可到底说什么，从哪里说起呢。三人坐在病房里，一度尴尬和冷场。几次都是医生和护士出现，才打破这死一般的沉寂。

“方生，先说说你吧，你这些年过得怎样，你怎么也会在这里的？”宋其才毕竟有大将风范，大风大浪见的多了，首先开口问道。

“我，我其实很早就回国了，现在暂时借住在一个朋友家里。上周其才的分公司成立，我也去了现场。“

哦，丁兮倩明白了，在酒店时，她直觉有一双始终盯着她的眼睛，就是陈方生啊。

“那我们这次出行，你也是早就知道的？“

“是的，我一直跟在你们附近，没敢让你们发现，我。。。我没有勇气见你们。“陈方生叹口气，低下了头。丁兮倩看到，他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大半了，写尽了这个主人沧桑而悔恨的一生。

“先什么也不说，非常感谢你这次舍命救了兮倩，同时，也欢迎你回国。“宋其才大度地说，并轻轻拍了拍陈方生的被子。这个宋总，沉稳而宽容，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很少看到他惊慌失措的样子，处处都能感受到他的大气。

丁兮倩一直没开口说一句话，她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温柔地笑笑，说声谢谢，似乎说不出口；板着脸孔不理人，似乎又觉得没那个必要，但内心却仍然五味杂陈。时间啊时间，你果然是个大魔法师，你把一切都改变了。

“方生，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多年前就已经离婚了，有一个女儿在美国念大学。这些年感觉自己始终不能融入美国文化，所以，我打算回国。”

“那手续都办妥了吗？”

“差不多了。”

这时，病房门被推开了，进来一个斯文帅气的男人，手里拎着一大袋水果，边走进来边说：“哎呀，方生啊，一把年纪了怎么还这么不小心啊，这伤筋动骨一百天哪，谁来照顾你啊？”

“楚社长？”丁兮倩叫道。

那个男人这才抬头看到，病房里还有两位客人。没错，这人就是其州市出版社社长楚嘉德，原来陈方生嘴里的国内那位朋友就是他啊。

“哦，丁作家？”楚嘉德很吃惊，眼光很自然地又移到了旁边的宋其才身上。他似乎很意味深长地看了一会宋其才，马上接着说：“哈哈，这么巧啊.”

“我来介绍。。。“陈方生正准备一一介绍。

楚嘉德一个手势阻止了他，“不用介绍，这位，一定是丁作家的爱人宋总了，我是楚嘉德。“他主动伸出双手。

宋其才爽朗地大笑，“您认识我？“

“宋总大名鼎鼎，其州市著名的企业家，我哪能不认识啊，再说即便不认识，我这耳边也不知听过千遍万遍这个名字了。“说着笑嘻嘻地看向陈方生。

陈方生虽已是50岁的人了，此时仍红了脸，非常不好意思地讪笑着。

三人在病床旁坐定，来了个外人，这气氛一下子就活跃起来了。宋其才和楚嘉德，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毫不拘谨，第一次见面就熟络起来，并很快约好了下次喝酒的日子。

只有丁兮倩和陈方生，话不多，陈方生即使在说这话，眼角的余光里也一直有丁兮倩。丁兮倩，此时，这个女人的心，正如翻江倒海般，陷入杂糅的感情和回忆之中。

“兮倩，兮倩。“宋其才叫了两声，丁兮倩才回过神来，她尴尬地看向宋其才，而宋其才的目光，温柔而平静。

“我和楚社长都还有很重要的事情，需要马上回其州。方生这里少不了人，你留下来吧。“宋其才说。

“不，不行，我要回去。“丁兮倩几乎是脱口而出。她不想给自己机会去挣扎，不想让自己去回忆，不想让自己知道更多她不想知道的事情。”我是说，我也有很重要的事情，我的新书等着要出版。。。“她又急忙辩解着。

“丁作家，你现在是大作家，我们会等你的。“楚嘉德马上接话。

“可是。。。“丁兮倩找不出任何理由了。两个儿子都在国外，不需要她照顾了，家里有琴姨照看打理着，她总不好意思说家里的花花草草等着她回去吧，这样就太不近人情了，毕竟，陈方生救了她。

可是，其才，你怎么那么傻，你就这么放心将这孤男寡女放在一起几个月，你就不怕节外生枝？丁兮倩望向宋其才，用自己的眼睛告诉他内心的想法。

宋其才爱怜地轻抚她的头发，只轻轻地说了声：“老婆，要辛苦你了。“那双眼睛望着丁兮倩，海枯石烂一般地深情，千言万语都凝在这双眼睛里了。

和陈方生又寒暄了一会，宋其才和楚嘉德就离开医院回其州了。

病房里只剩下丁兮倩和陈方生。

两人沉默了很久，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兮倩，这么多年，我一直想对你说声对不起，我知道这没什么用。我之所以想回国，只是因为，因为。。。”因为什么呢，因为想再看你们一眼，因为我想用余生去弥补你们？陈方生不知该如何说下去。他低头取下眼镜，擦了擦自己的眼角。

丁兮倩眼睛湿润了。这么些年，她和宋其才风里雨里，经历了多少风波，发生了怎样沧海桑田的变化，她能对他说什么呢？

“兮倩，胡建平也倒台了。”陈方生重新戴上眼镜，望着丁兮倩。

“什么，胡建平，你也知道？”丁兮倩吃惊地张大了嘴。

“是的，这些年，我虽然不在你们身边，但我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你们。。。”

这时，护士推门进来，要给陈方生换药了。陈方生痛得龇牙咧嘴，直吸冷气。他把一个拳头攥得紧紧的，抵住自己的额头，另一只手不自觉地去使劲抓床单。丁兮倩看到这一幕，情不自禁地想要去安慰他。她把自己的手轻轻地放在陈方生的手上。

陈方生如落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一般，马上反手就紧紧抓住了丁兮倩的手。丁兮倩想要抽出来，但陈方生抓得很紧，根本抽不动。有护士在场，她不好动作太大，只能任他抓着。

护士走了。丁兮倩再去抽自己的手，陈方生马上就松开了。两人都有点尴尬。

“兮倩，我和琴姨一直保持了多年的联系，你们的情况我都是通过她了解的。”

丁兮倩的眼泪流下来了。这个男人，带给她多少爱，多少恨，又默默给过她多少帮助，谁能说得清呢？

“琴姨说，这些年，你和其才吃了很多苦，你们能有今天的成就，不容易。”陈方生试探性地想要去和丁兮倩交流更多。

“那你回国想要干什么？”丁兮倩突然有点生气起来，说完又有点后悔。回国了，他是客人，他还救过她，他说不定还帮了她很多，这样去质问，还是太没礼貌了。

“我，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陪在你们身边。。。”陈方生毫无底气地说。

丁兮倩二话没说，抓起自己的包就走出病房。陪在你们身边，对于这种说法，她太不能接受了，她觉得自己需要一点时间独处一下，冷静冷静。她在医院的花园里漫无目的地走着，累了就随便找了条长凳坐下来，此时的她，陷入了排山倒海的回忆中，回想她这酸甜苦辣的一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