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油子家吃过晚饭,三个知青就打着手电来到生产队公房。公房前面是一个大晒坝。左边是生产队的养猪房,里面养了一头老母猪和几头架子猪。右边是保管室和会议室。她们用手电照着,到处黑黝黝的空无一人。她们站在晒坝里,阵阵寒风吹来,不由得使人打颤。她们焦燥地在晒坝里跺着脚。心想咱个搞的?叫大家早些,怎么这时候还没影子?
过了一会儿,油子打着手电和保管叽叽咕咕地说着话来了。保管打开会议室的门说:“还是知识青年来得早。”他点上煤油灯,拿出算盘和油子坐在前面一张桌旁边,两人挨得很近,有些机密地小声谈着话。
她们见会议室里又脏又乱,就动手打扫起来。大概八点多钟了,山坡上才闪着点点灯火,社员们终于提着马灯陆陆续续地来了。一些妇女背着睡熟了的娃儿,手中还拿着鞋底或其它针线活。男社员们吸着叶子烟。大家坐在长板凳上摆龙门阵。
大嘴巴鲍满珍提着个烧得红红的竹火笼,背着娃儿,脸上冒着热气走进来。她将火笼递给油子说:“老娘走热了,暂时交给你保管。”
油子笑嘻嘻地接过去说:“我晓得还是你最心痛我。”
保管说:“咋不心痛一下我们哟?要不,我要说给你男人听。”
鲍满珍扁了一下嘴说:“老娘想心痛哪个,就心痛哪个,他管不着。你要我心痛,等二辈子。”男女社员都笑起来。
曹三嫂子──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她手中打着鞋底,对坐在身旁一个长得俊俏的年轻女人说:“兰枝儿,你看那sao货真不害羞。”
兰枝儿一双眼睛正厌恶地盯着鲍满珍。她说:“她男人当真是粑耳朵,该把她捶一顿。”
三嫂子说:“满珍儿嘴巴岔,但不跟哪个动真格。”
兰枝儿的脸一下红了。她装着没听见,把头埋得低低的只管做手中的鞋垫。
三嫂子弯下腰用眼瞅着她的脸,又从脸上移到她手中的针线小声说:“做得这样好看,怕是给油子做的吧?”
兰枝儿心慌地说:“不要乱说,是给我们那个做的。”
三嫂子贴近兰枝儿耳朵说:“不要理油子。你男人探亲回来听到啥风声,才要把你打扁呢。”
兰枝儿的头埋得很低,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快到九点了,油子才说:“今晚会计给大家公布年终分配情况。各人听好自己该进多少钱粮。该进钱的,等倒差户把钱交了,才能兑现……”
他还没说完,曾三爷就大叫起来:“老子不得干!等倒差户交了钱才兑现!我们成了向他们要钱的叫花子了。粮食是我们种的,他们吃我们的低价粮。我家三个壮劳力干活还抵不倒全家只一个人干活的分粮多。天底下哪有这种理?”
油子粗声大气地说:“你在吼求些啥?这是上面的政策,有一个人就要分一份粮,共产党领导要人人平等。”
“什么政策?求政策!”曾三爷愤怒地大声嚷着。“弯弯田栽杆杆秧才是正插。没劳力的人,剥削有劳力的人,我就不相信是政策!”
“你给我两个吼顶屁用!想不通去找公社、大队。国家的政策,共产党的王法,哪个敢反对!?你以为是贫农就可以吊起嘴巴乱说?要给你上纲,这生产队正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
黄二爷等人打帮腔,“算了,又不是油子定的规章,吵也不起作用。不要把大家耽搁了。”
“我不怕你拿大帽儿来压我,我又没有干坏事。”曾三爷恶狠狠地瞪了黄二爷一眼,见其它好些人只管在问会计自家还该分多少粮。才把气吞回去闭了嘴。
驼子会计站起来比桌子高不了多少。他穿着一件蓝色的旧长棉袄,腰杆上栓一根草绳,拿着帐本站到马灯旁。他将帐本凑近马灯,灯光照着他青灰色的脸。他说:“今年生产队总收入比去年有些下降,主要是今年农副产品减少了。生产队今年交公粮、忠字粮、反修粮、卖毛猪和一些农副产品,共计收入三千二佰五十三元五角二分,每个劳日(即壮劳力干一天,算十个工分)顶一角六分五厘。……”
男社员有的抄着手闭着眼,有的在巴哒巴哒地吸烟。妇女们低着头做针线,每人都竖着耳朵在专心地听着。
“人均粮(每人全年平均分粮)为二百八拾四斤,公分粮每个劳日四两,肥料粮照钱折算,一担大粪一角五,草木灰一百斤二元。一元钱的肥料粮仍为两斤……”
驼子会计开始公布各家各户的收支情况:他念到:“曹春秀,全年工分一千六百一十三分,……”曹三嫂捏住大针的手,停在头顶上。她伸长了脖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驼子。
当念到曾世贵即曾三爷名字时。曾三爷侧着头,眯着眼,长烟杆衔在嘴里一动也不动。他家是生产队最强的劳力户。老婆很能干,家中喂了一头耕牛,三根架子猪和一头母猪。两个牛高马大的儿子和曾三爷都是壮劳力。
驼子念道:“养牛工分二千一百分,劳动工分一万零一百二十六分,共计一万二千二百二十六分。按每个劳日一角六分五厘折算为二百零一元七角三分。工分粮为四百八十九斤。向生产队投资肥料:大粪八十二担,草木灰九百九十斤。合计为三十二元零一角,该进肥料粮七十四斤一两。全年总收入:工分、肥料合计二百三十三元八角三。人均粮、工分粮、肥料粮合计为一千六百九十九斤一两。扣掉分粮款和所分的一些农副产品,共一百二十五元九角二分,还应进票儿一百零陆元九角壹分。扣掉已分粮食一千三百斤,还应分粮三百九十九斤一两。”
驼子刚念完,曹三嫂子打趣地说:“啊家!曾三爷,你还该进一百多块钱呢,我们还得倒找!这么大叠票儿咋用得完啊!”
曾三爷正有一肚子鬼火,全家人起早贪黑拼死拼活的干才得这几个。大儿快三十了,还没成亲。进的那点钱还不够买高价粮贴着吃。他一下子跳起来说:“够个求!我家都是吃了饭要干活的人呢!明年春荒咋过?还是象老母猪儿一样,下一大窝崽儿的好,人均粮都吃不完了。”(计划生育,只生一个,是多年以后才提出的。)
黄二爷有五个女儿,现在老婆又怀孕了。他知道曾三爷又在骂他,就冷冷地说:“有意见,跪倒提。毛主席说人多热气髙,干劲大。哪个叫你老婆不多下几个?”
黄二爷平时受够了曾三爷的欺侮。今天见他两个儿子不在场,胆儿也壮了不少,敢说话挖苦他。大家都笑起来。曹三嫂子说:“他老婆牙巴都缺了,只有等二辈子了。”大家又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曾三爷见大家都在笑,心里更恼火。就说:“我老婆总生了两个长雀儿的,不象你老婆尽下些黄毛丫头。吃了大家的欺头,总要断子绝孙。”
黄二爷最怕老婆不生儿,最忌恨别人骂他断子绝孙,气得脸发青,嘴巴歪到半边,愣住说不出话来。突然,他站起来举起一根板凳说:“老子今天要跟你拼了。”他向曾三爷这边扑过来。
油子大声嚎叫:“吃多了——胀翻了——你们在干啥子?——”
两个四五十岁的男人就象两只斗鸡公。曾三爷也顺手抓起一根板凳说:“你敢动老子一下,马上叫你脑壳开花。”黄二爷素怕他力气大,只敢虚张架式,并不敢真的打过去。几个男社员站在中间劝架。有人说:“又没吃饱,留点精神回家抱老婆。打过求啊!”
鲍满珍扁了扁嘴说:“槽内无食猪拱猪。”
大家已将两个斗鸡公拉开。油子从上面走过来说:“今晚的会,就被你们搞乱了。算求了,搞不清楚的各自去查账。”
鲍满珍见油子走过来,故意伸出一只脚挡住去路。油子走到跟前将脚高高提起,对着鲍满珍的脚踩下去。他咧着嘴笑着说:“大脚踩小脚,踩到光顶脚。”
鲍满珍故意大叫:“唉呀!——你这死鬼,踩到老娘的脚了——”她使劲将油子往兰枝儿那边推去。油子顺势栽到兰枝儿和曹三嫂子身上。
曹三嫂使劲将油子推开说:“给我滚哟!哪个要你来亲热老娘?”大家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会就这样结束,人们嘻哈打笑地走出会议室。没有听到念名字的人也不再说啥,该倒找钱的人也都心安理得,一个个虱多不痒,帐多不愁。象曾三爷这样的该进钱的进不倒,号叫一阵也只有算了。
三个知青面面相觑,生产队开会竟是这样!?不按时,又吵、又打、又疯。这象什么呀?生产队劳日那样低,分粮那样少,也让她们十分惊讶。一个劳日一角六分五,妇女算半劳动,从早干到晚,一天没有一角钱。这就是说她们一年干到头,还不够自已的口粮錢!今后怎样生活啊?她们的心里就象这隆冬的深夜又冷又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