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依蓝默然。
沈孟玉将冷茶一口饮尽,想了想,抬手拍了两下。
帐外又进来一人,这人,卸下了战甲,穿的普普通通,却明显是那位主帅军中的元帅,东方青云。
林依蓝看见他,更是意外地站了起来,结巴道:“元、元帅?”
东方青云冲沈孟玉颔首,得到他首肯了,才落座,看了看林依蓝道:“这里没有外人,你叫我师叔便好了。”
“好,师叔。”林依蓝在她师傅的示意下,浑身不自在地坐了回去。
沈孟玉便不再说话了。是东方青云说道:“让你在外面跪了两天,又是风又是雪的,你在怪师叔狠心,觉得元帅不近人情吧。”
“我……”林依蓝本是想反驳的,可是话到了嘴边之后,她觉得根本没必要说了,于是又作了罢。
在两个什么都懂什么都经历过的长辈面前,她实在没必要再多说什么了。
东方青云却是径自道:“你或许说我见死不救,可是战场上向来残酷,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不知道你私自去救马延庆的行为,差点就让我们遭到巨大的损失。”
林依蓝还是默然,只是静静地听着。
东方青云也没有指望林依蓝说些什么,便顿了顿,接着道:“我曾经有个朋友,他像你那么大的时候,也干过类似的事情,当时的他出尽了风头,也把人给救回来了,他的父亲,当时也是元帅,也只是轻罚了他,只是那时候他父亲说,有一天他自己会后悔那时没有重罚他的儿子。那时候他还不明白,反而责怪他父亲的冷血。”
乍听这个故事,林依蓝似乎有所触动,便认真地听了起来。
“……后来,有一次,他就跟着他父亲,率兵渗入敌区,由于战线放得太长,后勤根本无法补给,他们只好抢夺敌区村落的粮食,为了不泄露他们的行踪,他父帅下令把村子洗劫一空,这在战争中是很常见的一件事。他心中不忍,没有亲自去做,都是其他士兵去做的。后来有一次……”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里,林依蓝莫名地汗毛直立,她总觉得,这故事是似曾相识的。
沈孟玉静静听着,好像没什么感觉。
东方青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一直在讲:“……在洗劫一个村子的时候,人都杀死了。可是他最后发现还有一个小孩活着,大约七八岁的样子,瘦瘦小小眼睛大大,里面全是恐慌和泪水的样子,可怜极了。他便没能下得去手。瞒过了他父帅,偷偷放了他……”
对,就是类似这样的故事!林依蓝心里某个地方被挖了起来,那个曾经有人跟她讲过的故事,跟这个故事,是多么的相似!
“然而他们前进不久,敌军追来了,人多势众,最后他们寡不敌众,只有十来个人逃了出来,可是他父亲,却断了一条腿,从此退出了战场,最后郁郁而终。”东方青云紧盯着林依蓝,即使在黑暗中,也让林依蓝感受到,一股沉重的压力:“你猜对了吧,就是那个小孩子去报的信。”
林依蓝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砸了一下。
东方青云忽然不说话了,是沈孟玉接着他的话说下去,“他们的行踪泄露了,赔上了几千条人命,那是他们全军最精锐的部队。自那一战后,他们的军队差点就一蹶不振,要不是后来有人相助,也许今天就没有这支军队在这里了。”
林依蓝默然,师傅和师叔的声音里,都有着沉重的悲衰。林依蓝冰雪聪明,当然知道他们的用意,于是沉声道:“师傅,师叔,我明白了,你们放心!”
林依蓝答得铿锵有力,嗓音似乎能穿透夜空。
这样的故事,如此惨烈,若不是亲生经历……林依蓝不禁意之间,竟然瞥见东方青云的眼底蒙了一层雾气,就连师傅也是。这都是他们自己的经历么?或许,他们口中的朋友,就是他们自己也未可知。只是,那样的经历,也太痛了,这痛渗入骨髓,怕是一辈子都忘不掉,时不时的,还会在心里萌芽出令人脆弱的悲伤。
师傅专程跑这么一趟,大约,也是为了她吧……
林依蓝心里,默默地做了个决定。
第二天天没亮,林依蓝便穿上铠甲,到自己受罚的地方,乖乖地受罚去,吭都不吭一声。任谁来,任谁在旁边说了什么,她都不再理会了,安安静静地跪在那里。
不知道是不是运气好,这一日,雪晴了,风也小了,天上有个小太阳,暖暖的,也不会太热。这就算是好报了吧。
林依蓝规规矩矩地跪了一整天,夜幕降临也不肯起,她的原话说:“我在床上舒舒服服地躺了一个晚上,这是应该补回来的。”天底下也就她这么吃饱了撑的,自己去把受罚给补回来的。
沈孟玉和东方青云在暗处远远看着,却都各自满意地点头。
“师兄,你这个徒儿收的好,是个可造之材。”东方青云赞赏道。
沈孟玉点头带笑,不说话。他不开口是因为,他不敢告诉东方青云——他口中赞赏有加的那个“小子”其实是个姑娘家,只不过她和她另外一个师傅一样,有女扮男装的爱好罢了,并且,都拥有了以假乱真,令人雌雄难辨的能力。
林依蓝整整又跪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的天亮。这一天一夜里老天优待,就连看守的士兵也好像是善心大发,给她点了堆火烤着,免得在那儿跪上一天一夜最后会冻僵。
不过,最后基本也没什么不同,林依蓝反正也差不多被冻僵了,尤其是膝盖,在雪里风里就这么又跪了一天一夜,起来时别说是走路了,连站都站不住了,她拒绝了连百瑞的搀扶,瘫坐在雪地里好久,才自己爬了起来。
“小瑞,陪我去领那四十军棍吧。”林依蓝最后还是靠着连百瑞的力量才站了起来,扶着他的肩膀,语调平静道。
连百瑞皱着眉头苦着脸,难过得不得了,“你就非要这个时候去么?晚一点去,先吃点东西……”
“那最后还不是一样,先吃了东西我怕自己会吐出来的。”林依蓝此时还不忘记要调侃,“你也别哭丧着脸了,好似要去领那四十军棍的人是你似的。要挨打的人是我,你不会疼的。”
连百瑞扁扁嘴,好生委屈道:“可是我打四十军棍没什么事,你会去掉半条命的。”
她也知道四十军棍很重,真的算起来不是半条命,而是百分之七十的精力都会被打没了的,可是,那又如何?走到这里,已经无路可退了。再说,她也做好准备了,她若坚持不下去,便没有未来可言。
“放心吧,我不会死的,四十军棍而已,还要不了我一条命。”林依蓝豪迈道,不知怎地,本来觉得没什么,可是跟连百瑞聊着聊着,不自觉就让那一股忧伤冲上来,眼前都能感觉到雾气挡住视线了。
连百瑞沉了沉,才道:“你也放心吧,有心然丫头和小天在,你不会有事情的。他们不会让你有事,我也不会让你有什么事情的。”连百瑞信誓旦旦。
这还是第一次,林依蓝觉得,从男人口中听见的承诺,如此动听如此真诚。
他们两个人一起到的刑室,到时,看见梁一昕也在。
士兵手持军棍,一脸硬邦邦没有表情的生硬,梁一昕在旁边,习以为常的样子,站在那儿,也是面无表情。
林依蓝自动趴上宽木板凳,老老实实来领罚来了,“来吧。”
两个要执行的士兵却忽然绷不住一脸严肃,苦恼且为难地看了看梁一昕,又看看已经趴下的林依蓝,其中一个道:“沈非,看你这么小,四十军棍下去,你受得了么?”
另外一个也道:“梁将军,沈非他这样子,是不是可以……”
“不可以。”梁一昕安然打破他们的构想,“无论沈非做了什么,这四十军棍是元帅下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求情也不得偷工减料。沈非……”他转向林依蓝,“你自己说呢?”
他竟然是将军。林依蓝双手撑着木凳,上身转回来,正好对上梁一昕,平静道:“不错,这是元帅的命令,谁也不能随意更改,来吧!早点打完我好回去养伤!”她好生的壮烈。
两个士兵于是没再犹豫,只叮嘱了林依蓝自己要做好准备,便就开打了。
这四十军棍下去,棍棍十足的力道,棍棍见血,疼到骨髓里去,林依蓝却连吭也未曾吭一声。要知道,这军棍不比普通的大板,这一棍下去,往往能让你一辈子都忘不了这种痛。
林依蓝双手紧握成拳头,指甲掐进了肉里也不自知,嘴唇咬得死紧也不让自己叫出声音来,她也没注意到,唇瓣早就咬出了血。
梁一昕睁着眼睛看着,面不改色。
连百瑞看着林依蓝不肯叫出声来的极力隐忍,终于实在看不下去,只得把头扭向一边去。
阿非,是他见过的,最坚强的女子了!
连执行的士兵都快打不下去了。林依蓝的裤子,早就被血染成一片殷红,换了其他人,早就鬼哭狼嚎,她却吭也不吭声,就是最痛的时候,她也只是轻轻地哼了一两声而已。
可是,看不下去归看不下去,军法便是军法,军令便是军令,若此时停手,总有人要背上“违抗军令”的罪名,而且,林依蓝还有可能再这么被打一回。他们,始终忍住了没停手而坚持到四十军棍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