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柔趴在齐延床前,等着他醒过来,等了一夜,除了唤她前生的名字,他没有再说别的话。天色将白,她终于支持不住,沉沉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忽然感觉到似乎有人在轻轻抚摸着她的鬓发。
日光骤然明亮,她慢慢地睁开眼,握住了那只手。
“趴在这里太累了,我现在抱不动你,你要不要自己躺到我身边来?”
沛柔的眼泪刹那间就止不住落了下来,她哭了许久,齐延手忙脚乱地替她擦着眼泪。
等她终于不哭了,她开了口,“你先告诉我,意娘是谁。”
齐延望着她,目光忽然深沉起来,像是想到了很遥远的事情。
他长着薄茧的手从沛柔的耳畔,一直轻抚到她的眉间,又向下,将她眼角的最后一滴泪也抹去。
她没有用脂粉,也不曾好好打理自己。
可却仍然绿鬓如云,唇红齿白,一如他第二次从蜀中回来,银缸上的烛光荧荧,合欢花的帐中昏暗,他借着月色,用心看清的那张脸。
相去今生,已经有十数年。
他说,“嘉懿十年,鬓影星星矣。”
沛柔才好了些,又忍不住落泪,“难怪嘉懿堂的摆设几乎与从前一模一样……”
“难怪你会写这样的信给我……”
“难怪你会忽然带我去那座古刹……”
“难怪你不问我为什么时疫爆发之前我就让你不要去大兴……”
“难怪你总和我说,‘我回来了’……
“原来你全都知道……”
她在他没有受伤的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泪水滑落在嘴角,又咸又涩,“你还说你不是个混蛋,你又骗了我这许多年。”
“骗我嫁给你,骗我替你担心,你还躺在这里不肯醒来,若是你再不肯醒来,你可知道我会落到怎样的境地……”
齐延就任由她咬着自己的手臂,他的声音还有几分虚弱,“我这不是醒来了吗。这一点小伤,我不会死的。”
“我还没有为从前的事与你道歉,我还没有补偿你,我不会死。”
又过了许久,沛柔渐渐冷静下来了,“你什么时候知道我又活了一世的,你又是什么时候开始有前生的记忆的。”
齐延答她,“昭永十六年,你没有给我送药。或许就是这样,原来的齐延便已经死去,变成了前生的我。”
“我一醒过来,听见重乔说你如今‘温婉贤淑,知礼明慧’,我便猜到了。”
沛柔就瞥了他一眼,“那你的意思,是说我并不温婉,并不贤淑,并不知礼,并不明慧了?”
她刚刚大哭过,一张脸粉红,又是可爱,又是可怜。
“那时候我才刚醒过来,总要先见见你才知道。若要按前生之事——”他见沛柔面色不善,忙正色道:“那自然也是这样。”
他把话说的很温柔,也很真心,像是怕沛柔不相信似的,“你是一个很好的妻子,把家里的事情都办的很好,是我不好。”
“你不知道,你走了之后的嘉懿堂,我一个人在其中,究竟有多孤寂。后来我承袭了爵位,诚毅侯府里的人全都不在了,只剩下一个思哥儿陪着我。”
沛柔就别过了眼去,“你是新帝宠臣,原配已经被休弃,是可以再娶的了,难道就没有什么比我更年轻漂亮的世家小姐想要嫁给你?”
燕京人拜高踩低,没人比她更有体会。
她忽而又想起了泾陵县主,前生她对他的思慕之意,也是燕京众人有目共睹的。
她心中醋意更浓,“你后来续弦,娶的是谁家的小娘子,总不会是永宁郡王府的泾陵县主吧?”
齐延摇了摇头,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沛柔,字斟句酌地道:“她似乎确实对我有那么一点意思,也的确有意做我的续弦,不过,我并没有娶她。”
“泾陵县主娇蛮,她后来缠着我,我躲不开。在她身上,我看见的却是你从前的影子。”
“我那样爱你,却做了错的决定,将你辜负。我并不爱她,不想让她后半生也成为一个悲剧。”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忽而带上了一些哀伤,“我也从没有将你休弃,那封休书并不是我写的。从今生何霓云的事情上,我以为你已经明白了。”
“两生两世,我只爱过你一个人。”
他说的很认真,叫沛柔如饮蜜露。可前世今生,何霓云都是他们绕不开的劫数。
“那后来呢?何霓云又如何了?”还有你们的孩子。
这是他背叛了她的罪证,是她最心痛之处,沛柔没有说出口。
“孩子不是我的,真的不是。”齐延敏锐地发现了问题的关键,“何霓云坏事做尽,我赏了她一壶鸩酒。可笑她临死之前还要问我为什么。”
这样的事情,居然也能是假的?
“那她的孩子是谁的?”
齐延的目光有略微的不自然,“是齐建的。他们先有了首尾,有了孩子,何霓云不甘心为齐建的妾室,所以与他商量了,将这个孩子嫁祸给我。”
也不必沛柔再问,齐延继续说下去,“那一夜我喝的酒里大概被下了药,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也无从分辨,又无颜面对你,所以我只能沉默。”
“我答应了你不要她的孩子,也曾经私下与她见过一面,想叫她不要孩子,自己再出去择一户相当的人家嫁了,我会赠她可以花用一生的财物。谁知道她表面答应了,背地里却去找了祖母。”
“那时候祖母已经觉得控制不了我,所以何霓云若能将孩子生下来,她能拿捏着这个孩子也是一样。”
“是我太傻了,也太看轻了她。我以为何霓云是自己离开的,却没想到她在外面偷偷将孩子生了下来,还在我回来之前抱着孩子与你相见,害得我与你覆水难收。”
“可是……”沛柔皱了眉头,“她既然要骗你我说这是你的孩子,其实却是齐建的,想必与你也有几分相像。你又怎知道其实不是的呢?”
齐延便道:“我自燕京郊外归来,那时你已经不在府中,我遍寻你而不得,只能暂且作罢。后来在家中,常见何霓云与常氏不睦。”
“那时候我便很奇怪,大哥已过世,诚毅侯的爵位明明白白就是我的,除非把我害死,不然三房夫妻就不必打爵位的主意了,为何又要与何霓云过不去?”
“我之前从来都觉得内宅斗争太没有意思,所以从未留心。这一留了心,却觉得,残酷之处不亚于战场。”
“常氏已经知道齐建与何霓云的私情,也知道这个孩子是齐建的。”
“我将常氏召来,以她的孩子相胁,她能支持的了多久?还意外问出了参汤之事。她同我说你已经知道了,所以不曾再喝,也所以才能有娠。”
“这也是今生我不与你将话说明的原因,谁知道却差点害的我们夫妻反目。”
他将沛柔的手捉来,用双手去捂,“怎么这样凉?”
沛柔望着自己的手,又问他,“既然是如此,你为何不早告诉我这些事,我也就不必伤心难过了这些时日了。”
“我不敢。”他的话音,带出了些许心酸之意。
“前生婚前不敢,是因为我觉得我与你并不相配。你出身定国公府,是国公独女,而我不过是没落侯爵府邸的幼子。”
“你又生的眉目艳皎月,名动京城,而我不过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小士子。”
“最美丽的花,合该被最有能力的人摘得,保护她年年岁岁都生长的很好。我觉得我是配不上你的。”
“况且那时候我和其献才刚刚有了夺嫡之心,原本可以成为其献助力的你们家又被今上逼迫站到了废太子那边。我不可能放弃我的理想,可我不能把你拖下水。”
齐延的话验证了她的猜测,原来前生真的是这样,他们家是被今上强迫站到废太子那边的。
“婚后不敢,是因为我知道三房夫妻有不轨之心,我娘和祖母更是心思诡谲。我总以为等我将来帮助其献夺得帝位,我们还有时间在嘉懿堂中海棠花树下私情密语。”
“又或者,我和其献没能成功,我没有哪里好,又这样天长地久的待你冷淡下去,你终有一日会对我忘情的,我会放你走,我以为这样才是对你好。”
他把她的手放在心口,有一滴泪落在她的手背上。
“我找遍了整座燕京城,我去过你住的小院,可是那时候你并不在那里,你躲在地窖里,居然就这样生生的错过了。”
“今生我就更是不敢,我从前做了那么多错事,让你对我的误解那样深。我明明给了你许多暗示,你却从不去想,其实不也是你根本就不希望自己面对的是前生的我么?”
齐延将她的手,放在他的面颊上摩挲。
“你不知道你走之后这十年,我究竟是如何在过日子。我画了很多你的画像,君貌长红,我鬓却不长绿。”
“我知道你从前的心愿,举案齐眉,白头偕老,最后却只有我一个人鬓发斑白。”
沛柔的心也剧烈地疼了起来,她如何能不知道这样的滋味。在他二去蜀中的时候,在她以为与他已经缘尽的时候,那一个个日日夜夜,她又何曾好过?
“那你呢,你可知道你在战场上的时候,我过的又是怎样的日子?”
“我知道。”齐延坐起来,猛地将她揽进了怀中,“你留在嘉懿堂中的一切事物我都一一看过,翻阅过,我知道的。是我做错了。”
沛柔把头搁在他肩膀上,泪水止不住,泅湿了他的寝衣。
“往后再也不会了,坦诚相待,白头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