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句话,齐延仍然把沛柔护在身后。他的右手握住了没进他胸中的箭矢,用力一折,只剩下了一小截还在他血肉里。
“躲远些。”齐延这样对她说,而后赤手空拳迎上了黑衣人的刀剑。
齐延的功夫实在很好,即便他受了这样重的伤,仍然能够不落下风,将他们带的离沛柔远了些。若这不是生死之局,想必她会因为她的丈夫很骄傲。
不过片刻,齐延便夺过了其中一个黑衣人的剑,将他们中的两三个砍翻在了地上。
可他的胸口仍然在往外渗着血。这样的动作和力度,让他从前受的伤也已经开裂,他整片胸口,都已经看不出来原来的颜色。
他们缠斗了片刻,或者是觉得从齐延身上还是讨不到便宜,就有一个黑衣人离群,朝着沛柔的方向过来。
齐延很快发现了不对,可其他的黑衣人还在和他缠斗,不肯放他过来护着沛柔。
沛柔知道自己是躲不过的,她身边更是什么也没有。况且从她回来齐延身边,就已经做好了与他同生死的准备。
她只是没想到她又活了一生,居然还是要死在齐延前面。
齐延两生都亏欠了她,老天爷若是有心,下一世一定要给她一个圆满。
她没有去管那个即将接近她的黑衣人,也没有向齐延求救。她只是想在生命的最后数刻里再看齐延几眼。
可是齐延却没有再理会与他缠斗的黑衣人出的招法,硬生生受了他们两剑,冲过来将沛柔护在怀中,准备替她挡下黑衣人朝着她砍过来的一刀。
“不!”
黑衣人的刀几乎就要落下来了,就当她以为齐延就要殒命在她身前的时候,先倒下的却是那个黑衣人。
又是一轮箭矢,让其他的黑衣人也尽数倒下了。
山坡上传来景珣的呼喊:“大胆狂徒,圣驾在此,居然敢行此谋逆之事!”
齐延仍然抱着她,胸前的鲜血也染红了她的,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向下滑去。沛柔没有力气,也只能跟着他摔在地上。
齐延艰难地对她笑了笑,几乎用尽了全力,对她说,“我回来了。”
*
沛柔知道自己是在做梦。
周身是推不开,化不尽的浓雾,她还是没有停下脚步,一直在往前走。直到面前似乎不再有路,她才停了下来。
浓雾散开,不远处一个女子跪在青石板上。她认出来了,那个女子是前生的她自己。可周围还是黑暗的,她不记得她在黑夜里也跪过。
她想等一等,看看接下来会怎么样。那个曾经给过她药的大和尚什么时候会从寺中出来,和她说一通乱七八糟的话,然后把药给她,让她去救齐延的命。
她好像已经摸不到她当时的心境,站在原地等了许久,渐渐地开始有几分烦躁起来。周围却忽然又起了浓雾,再散开时,跪在寺门前的人变成了一个玄衣男子。
沛柔想走近些,看清跪在地上的人是谁,却发现她根本动不了。但她也很快地看清那个人是谁了。
是齐延。
她已经忘记了她当年跪在此处的情思,却居然好像能听见齐延的心声。
“从前诸事,都是我对不住她。若不是嫁与我,无论如何,她总能过一段温馨愉悦的日子。”
“她的真心,此生我不配消受,愿以我此生一切,祈求她来世安宁。”
忽而起了一阵风,将她不由自主地吹到了他身边。可就在她要触碰到他的时候,又起了一阵浓雾。
齐延的身影在雾中消散不见,而她又可以在梦境中自由地行走。她跨进了寺门,踏进了大殿,大和尚跪在燃灯佛像前。
大殿中很昏暗,只有佛像前两盏银缸中的一盏上有静止的烛火,甚至都照不亮佛像的面容。
那大和尚还在念经,她忽而又开始烦躁起来。
佛教典籍中说燃灯佛生时,身边一切如灯,照亮冥冥天地,可明明连一殿之地都不能照亮。
她正要开口,大和尚忽然回过头看了她一眼。
“万法归一,一归何处。狭路相逢,两手分付。”大和尚轻轻抬手,原先那一盏银缸上的烛火熄灭,另一盏却同时亮了起来。
“去吧,莫要再回来。”他说。
沛柔眨了眨眼,她不再站在山门前,而是停留在一处她两生都没有来过的地方。
这里是战场。无数的兵士倒下,呼喊声与兵戈之声响彻于天地之间。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
茫然四顾,一边是燕梁的银甲兵士,与他们交战的人身上穿的似乎是她从未见过的服饰。
但是她很快想起来了,与燕梁士兵作战的应该是苗人,她在齐延的《蜀中地域志》上看到过类似的服色。
这里是蜀中战场,那齐延在哪里。
她要找到他。她飞快的在战场上奔跑起来,没有人能看得见她。她终于看见了一身金甲的齐延,而苗人的长枪也就要戳进他的心脏。
她下意识地跑到他身前,想替他挡下这一击,可长枪穿过了她的身体,最后还是扎进了齐延的胸口。她不应该感觉到痛,可是却明明白白的感觉到了痛。
齐延奋起一击,用长剑削下了苗人首领的头颅,而后终于支撑不住,以剑撑地,单膝跪了下来。
首领被击杀,剩下的苗人没有再战之意,纷纷溃逃。
有一个青年将领跑到齐延身旁,想要将他背起来,和他一起回家。他唤齐延作“四叔父”。
“不要忘了将我送到香山去,与她葬在一起,还有那件衣裳。”齐延回头,释然一笑,望着燕京的方向,这是他在人世间说的最后一句话。
*
“不!”
沛柔哭的几乎喘不过气来,才自梦中清醒过来。枕上已然湿透,她的手在胡乱地扑腾,忽然被人抓住,她睁开了眼。
“沛娘,别怕,父亲在这里。”定国公坐在她床前,替她擦去了面颊上的冷汗。
沛柔坐起来,忽而有天旋地转之感,她很快地想起来自己晕眩之前看到的最后的场景。景珣带着禁军从山坡上冲下来,向着她和齐延过来。
对了,齐延没有去蜀中,他应该是和她在一起。她胡乱地抹了一把泪,“父亲,元放呢,齐元放呢,他在哪里?”
定国公沉默了片刻,“元放在内室中,他还没有醒。”
沛柔立刻便要下床,晕眩之感却越发剧烈。她扶着定国公的肩膀,好一会儿才能缓过神来。
她迫不及待地要见到齐延,顾不得身上的疼痛,在定国公的搀扶之下,跌跌撞撞地进了内室。
齐延就躺在内室的床上。他的呼吸很微弱,甚至都看不出起伏。
林霰守在他的床边,抬头看了一眼沛柔,他的眼眶居然也是红的。林霰站起来,给定国公拱手行礼,沛柔已经趴在了齐延床前。
她没有力气站着,能离他近一些,就近一些。
她颤抖着去握齐延的手,他的手是滚烫的,额上盖着帕子,他在发烧。
“两处箭伤,两处刀伤。从前的伤口又裂开,这一次更难好。第二处箭伤比第一次要更严重,再深一点,便连我也救不得了。”
“两处刀伤一处在手臂上,一处也在前胸,流的血太多了。”
“‘连你也救不得’,那也就是说,现在你还是能救他,他不会死,对不对?”沛柔回过头去,惨白的月光洒落在她脸上。
“只能看烧能不能退了。”林霰不愿与她面对,别过了脸去。“你额头上的伤也很重,手心也被砾石刮了一道很深的口子,若是不小心,也是会绵延成重疾的。”
沛柔这才发觉,原来自己的左手上也缠了纱布。
她以为她逃脱不了一死的时候,曾经用这只手去给自己擦过眼泪,想必在齐延看来,她的样子也会有几分滑稽吧。
她还不如齐延细心,他都知道用自己没有染血的手去抚摸她的面颊。
也好,既然早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共死,她也不必想那么多了。“他大约有几成可能能活下来?”
定国公向林霰使眼色,想要他不说实话。
可林霰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的,“不到三成。”
她的心到底还是颤动了一下,对定国公道:“父亲,我有些饿了,想吃点东西。”她要努力加餐饭,等到齐延醒来的一天。
或者她等不到,他们也已经许过来世。
定国公对她点了点头,问了她想吃什么,转身出去吩咐人做了。
“今夜我想留在这里陪着他,我需要做什么?”
林霰望了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肯动的齐延,走过去拿起了他额上的帕子,在墙角的水盆中重新绞干了,“要多换几次额上的帕子。退烧药已经喂他喝过,用冷水降温也必不可少。”
沛柔就点点头,“明日还要你继续过来把脉换方,你先去歇息吧。”
她看了林霰一眼,看出了他眼中的不放心,她加重了语气,“我能做好这些,你快回去休息吧。”
“要不要我让茵陈过来?”
沛柔摇了摇头,“让我一个人好好陪陪他。你也不必担心我,只要他不走,我也不会走。”
今生不能,期以来世。他欠了她的,她总要讨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