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是沛柔接了她顺水而下的木盘,十一月该是月季花。
沛柔想了想,缓缓吟诵。
“风流天下真难似,惜赂篱边砌下栽。依旧风情三月在,斩新花叶四时开。莫嫌绿刺伤人手,自有妍姿劝客杯。不拟折来轻落去,坐看颜色总尘埃。”
沛柔欲上碧波台去取一把琵琶。
她原来想跟着周先生学画,毕竟她生母擅长,她以为她多少也能有一些天赋。
结果她在纸上作画,就如同海柔在锦缎上绣花一般,都只是糟蹋东西而已。
后来有一次她在宫中陪贞静公主听了教坊司的琵琶女一曲《春光好》,觉得轻拢慢捻之间十分动人,于是便拜托了公主给她找了一位擅琵琶的女官,教她弹琵琶。
她刚在碧波台上坐定,轻轻试着弦音,抬头却见几个少年在往这边过来。
领头的是景珣,而后是沛声、柯明叙、万长风、常毓君,以及几个她不认识的少年,走在最后是齐延。
今日是她的春宴,他怎么会过来的。
沛柔总是忍不住要把目光落在他身上。
有半年不见了,他似乎又长高了些许。一身竹青色玉竹纹直缀,腰间缀着一块梅竹纹的玉佩,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
没有等沛柔这个主人家开口,景珣就站在瑜娘身边道:“方才我们在夕照楼上赏春,忽然见了这碧波台的热闹。”
“觉得春光万里,柳绿桃红,也索然无味起来,哪里及得上这一隅的热闹。五表妹,今日我们不请自来,你不会介意吧。”
看着是和沛柔说话,眼睛却只盯着瑜娘。
沛柔正要拒绝,就听见柯明叙道:“方才万世妹一舞,虽然只有一人,却有金戈铁马之势。”
“如今无缘得见公孙大娘名动天下的剑器舞,可万世妹今日一舞,也实在令我等大开眼界。”
又对碧波台上的沛柔笑道:“五表妹抱着琵琶,想必是要做琵琶语。还请不要吝啬,共飨融融春色。”
柯明叙这一笑之间,熙和园五分春色也尽数黯然。
她好像总是没法拒绝他似的。
沛柔只好道:“各位世兄既然要在此,也要守我们女儿家的规矩。十二月令花纹杯还差了最后一枝没有行完,若要点评,也请等着结束才行。”
同来的少年大多和在座的少女联络有亲,既然不是私下见面,也不算太失礼。众人就笑着在少女们身后入座。
景珣自然坐在了瑜娘身后。万长风本来要挨着妹妹坐,见此,只能坐在瑜娘此时身边的周十一娘身后。
沛声才在赵五娘身后坐了,她就回头恶狠狠地盯了他一眼。
柯明叙和妹妹在一起,引得沐柔状似无意的往她身边看了好几眼。
常毓君却没有坐在祝煦怜身边,而是坐到了海柔身后,祝煦怜的脸色就越发不好看了。
何霓云身后是三叔母杨氏任浙江布政使那位族兄的儿子,他如今在燕京的国子监上学,预备明年春闱。
何霓云的目光却投在上首景珣的位置。
她前生就对永宁郡王世子妃的位置有意。今生她若能和景珣凑成一对,想必也很有意思。
沛柔坐在碧波台上,把一切都看的清楚。齐延却是在最后入座的,他眼前的位置是空的,是沛柔原先的位置。
赵五娘一直注意着齐延,见他坐下,向着台上的沛柔投来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
沛柔只做未觉,见众人皆已落座,想了想,挑动了第一弦音。
沛柔弹的是《昭君怨》。她的技艺其实并不娴熟,也只是胜在情致罢了。
因为说要等十二月令行完方才品评,所以也并无人说话。
她的那支花签上却是一朵赵粉,“烧灯不是春山夜,对月虚怀旧馆花。”
是蔡羽的《怀客舍牡丹》。
只是玩意儿罢了,她也没有深想。
一曲毕,她便放下了琵琶,从碧波台上下来,站到了蔚溪前,满上最后一只梅花杯,让它顺着水流往下。而后回了自己的位置入座。
沛柔的动作并不重,那托着杯子的木盘却飘了很远,在段露心跟前停下。
柯明碧便道:“这最后一只杯子,总算是露娘姐姐得了。”
其实在座的还有不少小娘子没有得过杯子,此时都翘首以盼。
只可惜暗香无情,并没有眷顾她们。
段露心饮尽了杯中酒,便开口道:“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
倒都爱作悲声。
前生她和柯明叙订婚,羡煞一众燕京少女。
可直到沛柔从诚毅侯府出走,他们也并没有成婚,就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了。
段露心也是丹青好手,既得了梅花,就作疏影横斜图。
她习的是工笔,巧密而精细,既得梅花之形,更得梅花之魂。
难怪她喜欢梅山先生的画,如今看来的确已经得其七分神韵。
等赏过了画,再去看花签,上面是一朵白色栀子,“晚来骤雨山头过,栀子花开满院香。”
至此,十二月令花纹杯已经俱都有主,众人就站起来,品评方才所作的有形之物。
众人都往碧波台上走,沛柔却未动,转身时看见齐延也好整以暇地坐在她身后,并没有起身之意。
她想到他上次的冷淡,心中一股无名火,并没有打算搭理他。只是斟了酒在月季杯中,掩袖一饮而尽。
“已醉过一次,今日还要如此么?”是齐延的声音。
沛柔知道他指的是昭永九年新年宫宴那一次,她叫他忘了,他却还不肯忘。
“春来日日困春酲,醉与不醉,又有何分别?总归今日不会再麻烦齐世兄。”
齐延忽然上前来,在沛柔身边坐下,取了桌上的另一只杯子,为自己斟了一杯,“你方才所弹的是《昭君怨》?”
沛柔就问他:“我方才弹的不好?”
齐延点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不好。技艺生疏,指法凌乱。不过……”
“他看了沛柔一眼,“情意绵长,如泣如诉。你同情贞惠公主?”
两生了,这人一样的不会说话。
“不。我同情的是古往今来所有被送去和亲的公主,我为这世间所有无谓牺牲的女子难过。这不是她们应该承受的命运。”
齐延不置可否,继续追问她,“你觉得女子就不能牺牲?”
“并非是女子不能牺牲。可古来和亲,有几人能得善终,以她们婚姻换来的和平如此短暂,不过是做下决策的士大夫掩饰太平,麻痹自己罢了。”
齐延又饮一杯酒,笑了笑,“倒是和定国公说的一样。”
“我父亲?我父亲也这样觉得?”沛柔又皱了眉,“你怎么知道?”
“我以为今日你问我的第一个问题不是‘你为何在此’,就是因为知道我最近是定国公府的常客。”
齐延替她满上酒,“上次马球会上我救了你,国公爷说要报答我对你的救命之恩。想来想去,我于你们家并无所求,就向他借了几页有关西北的书册。”
“国公爷知道我对西北历史感兴趣,可有些书册地图不能随意传阅,就时常让我去他的书房。一来二去,有些事他也会和我说说他的看法。”
“与国公爷谈话,使我受益良多,你有这样的父亲,实在是一件极其幸运之事。”
定国公当然是个好父亲。
沛柔只是有些为齐延难过,他父亲诚毅侯常年在西北,眼中也只有世子这一个儿子,他的整个童年,似乎也真的只有何太夫人一个长辈疼爱他。
“和亲换来的和平不是真正的和平。真正的和平是要战场上的将士们一刀一枪的拼杀而来的。只有武力威慑,他们才会真正的畏惧和臣服。”
“可惜即便以国公爷的的地位,也改变不了这件事。”
齐延会这样说,她并不感到奇怪。他从来都是有理想,有方向的人。
她只是不明白他今日既然能如此通透,难道前生就不明白三皇子不是明君?反而甘愿做他的一把屠刀。
想到这里,她又意兴阑珊起来。周遭有众人热闹,她只觉得自己此刻的悲伤格格不入。
沛柔就让绾秋留下,告诉海柔,若还要再行一轮,可以取了四时景的杯子过来。她想先回翠萼楼躲懒。
齐延却也站起来,双手做揖,“正好请徐五小姐指路。丰之兄盛情,元放今日之事未竟,也要往国公爷的书房去了。”
丰之是沛声的字。
齐延要人指路,随便找个丫鬟就是了。他倒是会使唤人。
见周遭也无人注意他们,沛柔就先行转出了院墙。齐延站在她身侧两尺之地,一路无言行到了静湖湖畔。
此时不是夏日,静湖畔植被并不茂密。遥遥见了雪白仙鹤掠过湖面,春风多情,送来几声鹤唳。
前生她常常一个人在静湖边散步,今日是她前生祈盼多年而未得之景。
春日便如今日一般,与他一同赏一池春水吹皱,听唳唳鹤鸣;夏日赏脉脉蒹葭,袅袅水芝;秋日坐在鸥鹭亭里煮一壶茶,残荷听雨;冬日饮绿蚁新酒,人鸟声俱绝,万物一色。
她还想带他去看她曾经住过的翠萼楼,柳眼梅腮,有无数衷情可诉。
可前生他们做了好几年的夫妻,他从没有陪着她来过熙和园。
她想起上巳节被他拒绝之后,夏日里她独自一人在静湖边散步,接天莲叶无穷碧,无穷碧是伤心碧。
前生所愿没有得到,今生她已经不再期望。
沛柔一路沉默着将他送到了南边的园门口。她站在原地,目送他前行。
齐延才走了四五步,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问她,“往后我们能做朋友吗?”
此时已经是夕阳西下之时,他身材颀长,落在青砖地上的影子更长。
沛柔笑了笑,拂去了肩上的落花,而后道:“不必。”
齐延没有问为什么,把落在沛柔身上的视线收回。转过身去,往前数百步,没有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