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段路栏杆既矮,为安全计,其实这湖水最深处也就勉强没过沐柔的大腿罢了。她们站的地方还是木桥的起始处,水就更浅了。
所以根本不需要喊人来救她,沐柔自己扑腾了几息,也就从水里站了起来。
湖里种了荷花,湖底就全是淤泥。
今日沐柔穿的是月白色雨花锦的比甲,是端午节时宫中上下来的贡品,一件要好几十两银子,也才刚刚被扈师傅夸过秀丽雅致。此时却尽数沾上了湖中的淤泥,这件衣服也就算是废了。
沐柔到底还是呛了几口水,好不容易站起来,就光顾着呕吐了。
贯荔也顾不得脏,下了水搀扶着她。沐柔脸上也沾着泥,头发上就更不必说了,全在湿哒哒的往下滴着水。
沛柔看了她这副样子,才稍稍解气。
“怎样?你可是想清楚了?今日的事情你恨我就是,不必迁怒于你三姐姐,也是我不想再和你做姐妹了。”
“你有状尽管去告,我就在松鹤堂里等着你。”
说完也就没再理会身后沐柔的咒骂,扶起了海柔,搀着她往柏济堂走。
毕竟今日她闹出了事,也不好再外面逗留太久,一出了园子她就和海柔分了手。把木匣子交给绾秋送到梅真堂柯氏那去,自己一个人先回了松鹤堂。
却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而后听见沐柔用略微有些尖利的声音喊着她的名字,“徐沛柔!”
她才回过头,下一刻就挨了沐柔的一巴掌。
沐柔才刚从湖里爬出来,还没有来得及换衣服。其实这一掌的力道并不大,只是她湿透的衣袖拍过她的脸颊,带出了一条重重的红痕。
沛柔不过怔愣了片刻,也立刻给了沐柔一巴掌。
她真没有想到,今生第一次从别人嘴里听到“外室之女”这个词是从沐柔嘴里,第一次挨别人的耳光还是因为沐柔。
前生她后来过成那样,也没有人敢来给她耳光,她还真是越活越窝囊了。
前生这个妹妹在她眼里性子可并没有这么乖戾,对她甚至还说向来有几分讨好的。
有时候她看首饰盒里的首饰不够鲜亮,觉得碍眼,也会挑几件送去给沐柔和浔柔姐妹。
能在她首饰盒里的东西,不是价值千金就是样式实在新颖美丽,所以她和双胞胎虽然并不亲近,关系却实在也比今生好了很多。
沐柔原本就是疾跑而来,气息还没有喘匀,直接就被沛柔给她的耳光掀到了地上。
贯荔的性子有些懦弱,根本劝不住沐柔。
她见沐柔居然敢给沛柔耳光的时候就已经吓的不敢说话了,此时见沐柔摔在地上的惨状,也不敢看沛柔,只是赶紧蹲下来去扶自己的主子。
沐柔连着摔了两次,有些站不起来,只是喘着粗气,一双眼睛发红,捂着脸死死的盯着沛柔。
沛柔却只是觉得沐柔这副样子好笑,她这样跑了来,究竟又能从自己身上讨着什么好。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你若是觉得不服,大可以找长辈说去就是了,该领的罚我自然会领。”
“前面就是松鹤堂,祖母此时应该在宴息室里喝茶,不如你此刻就跟我进去好了。”
她见沐柔并没有要起来的意思,懒得再理会她,转身径自往前走。
而后她就听见沐柔的声音。
方才她望着沛柔时眼中的倔强已经悄然瓦解了,沐柔毕竟也只是一个六岁的、被她生母和父亲宠坏了的小姑娘。
“你不过也是个庶女罢了,凭什么这样地欺负我……”
沛柔听见了沐柔的话,可是她并不想回答。
无论是谁,都不可能依靠他人的宠爱永远幸运、永远任性下去。她是,沐柔也是,她用了一生的痛苦来搞明白这件事,那沐柔呢?
她刚踏进松鹤堂的院门,正见陆嬷嬷笑着送一个紫衣内侍出来。
前生齐家是新皇母族,齐延又向来得他重用。
齐延大哥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离不开世子夫人小张氏照管。后来每逢年节,多是她侍奉婆母侯夫人张氏进宫赴宴的。
所以她倒是还记得,紫衣内侍是内廷三品官,大多是在得宠的妃子或是太妃宫里服侍的。
他们家和宫里今上的妃子都没有什么交情,想来这内侍应该是徐贵太妃宫里的。
她也就站在路边,低头含笑,恭敬的送了那内侍出门。
或许是见那内侍注目于她,陆嬷嬷就笑着解释,“这是我们家五小姐,是国公爷的女儿,向来养在我们太夫人的松鹤堂里的。”
说话却格外的客气。沛柔就有些疑惑,若真是太妃宫里出来的,陆嬷嬷应该不会这样解释才是。
就听那内侍笑道:“贵府的小姐虽然此时低着头,方才走进院子时,咱家只是惊鸿一瞥,却也不得不赞一句好容色。”
“难怪娘娘在宫里总说徐家的女儿生的好,只恨自己不能有个如徐家女儿一般人品相貌的孩子,果真不是虚言。”
沛柔不意他会与她搭话,只好道:“是大人谬赞了。”
平日里也就算了,她如今脸上还有巴掌印呢,这也能称得上“好容色”,果然做内侍的都很会说话。
那内侍只是笑了笑,就由陆嬷嬷陪着出了院子。
沛柔心中有些疑惑,在院子里站了会儿,见陆嬷嬷去而折返,就拦了陆嬷嬷想问问。
陆嬷嬷见了她脸上的红痕唬了一跳,忙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
沛柔只好道:“待会儿我和祖母解释的时候嬷嬷在一旁好好听就是了,并不是什么好事,我也不想多提几遍,请嬷嬷体谅我。”
陆嬷嬷见她不愿说,也就不勉强她,只是略带责备道:“上个月磕了额头,过了十几日才渐渐消了下去看不出来了,今日又划了脸,存心招你祖母心疼。”
沛柔也老大不好意思的,“嬷嬷先别忙着责备我,快告诉我这个内侍究竟是哪个宫里出来的,我听他说什么娘娘?咱们家何时和宫里的娘娘有交往了?”
陆嬷嬷面上就现出了几分不悦和嫌弃来,“是齐淑妃宫里的。说是最近才知道你三姐姐去何家做客落到湖里的事情,特意备了点礼物,拜访完太夫人,现下就往二房去了。”
齐淑妃?齐家和何家是很近的姻亲,何阁老更是齐淑妃的三皇子在前朝最大的依仗。
可是海柔落水的事情已经过去一个月了,何家都没有人来定国公府里拜访,又与她有什么关系。这个由头实在也找的太烂了些。
是因为她真是最近才知道这件事,只是单纯借此和徐家拉一拉关系,还是最近朝中又要发生什么大事,她需要徐家的支持呢?
沛柔面上的红痕这样看来也有些怕人,就先跟着陆嬷嬷去旁边的厢房上了点药。她想了半日,也没想出来接下来朝中会发生什么事。
看来也只能去问问太夫人了。可是她才刚闯了祸,也不知道太夫人愿不愿意告诉她。
她到了宴息室里,太夫人正在闭目养神,她就轻手轻脚的爬上了胡床,在太夫人身后替她捏着肩膀。
太夫人没有睁开眼,淡淡道:“回来了?下学有一会儿了吧,今日又去看你妹妹了?”
沛柔知道太夫人没有睡着,也不言语,就下了床穿好鞋子,直接在太夫人面前跪了下来。
太夫人睁开眼,就看见自己最疼的孙女跪在自己面前,如白玉一般的脸上还有一条硕大的红痕,和并不太明显的掌印,忙道:“这是怎么了?”
拿眼去看陆嬷嬷,见着她对自己摇了摇头。
视线就重新落回沛柔身上。
沛柔虽然跪着,身姿却还是很挺拔,就先把方才在风裳馆外的事情细致的说了一遍。
太夫人的脸色就逐渐沉了下来,又问她:“既然只是你把你妹妹推进了湖里,那你脸上的伤又是怎么来的。”
她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冷淡。沛柔知道,太夫人并不喜欢自己表现的这样强势,她已经教过她过刚易折的道理。
可是也在她那一日就反驳了太夫人了。
“……徐沐柔还是气不过,就追上来给了我一巴掌,我也还手了。”
太夫人的脸色就更差了。“徐沐柔?在你心里,她已经不是你妹妹了?”
太夫人应该有很多的话想问,却先注意到了这个。
沛柔便道:“她明知三姐姐心中的惧怕和阴影,却还因为嫉妒如此行事。”
“我已经给了她教训,她还是不知悔改,三姐姐怎么想我不知道,可我觉得她没资格再和我做姐妹。”
沛柔的声音是坚定的,哪怕太夫人责罚,哪怕她恐怕很快就因为不忍心让太夫人伤心而低头,可是她并不会觉得是自己真正做错了。
她本以为太夫人会很生气的。
她把沐柔推到湖里的事情毕竟过分了些,哪怕要她去跪祠堂,她也不会觉得太夫人过分严厉。
可是静默了良久之后,太夫人却叹了一口气,道:“你这个性子也不知道是随了谁,你父亲和你母亲可都不像你似的横冲直撞。”
“我也不知道我今日纵容你,你将来会不会闯出更大的祸患来。我活了大半辈子了,才知道人生最难得的其实是‘快意’两个字。”
“人活一世,一味的照着世俗教条,《女训》、《女则》去活,不过是在自苦罢了,终究又有什么趣味。”
“若你觉得你做的事是对的,也觉得你能承受做了这件事的代价,不妨也就去做。”
“只是我还是要罚你的。你的心太燥了,你今日对沐柔如此,口口声声是出自本心,其实还不是因为你有诸多依仗,比沐柔强出了许多而已。”
“若调换一下,恐怕也你不能如此随性了,其实明明也有更多、更好的让沐柔受教训的方式的。”
“你现在就进佛堂里去,学也照上,但是年底之前抄出一部《妙法莲华经》给我,须得平心静气,戒骄戒躁的抄写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