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西的声音低沉而郑重, 像华丽庄重的琴音,舒缓,扣人心弦。
裴湘的步伐微不可查地慢了半拍,随即,她侧头望向身边的男士, 眸色如水, 明澈的蓝色之下是有暗流脉脉涌动。
这一瞬间,裴湘忽而觉得,有一些足够她慰藉半生的温暖旋律扎根在她的心底,回肠荡气, 拨动心湖,至此难忘。
达西垂下眼帘,沉默着, 给裴湘拉开椅子并稍稍后退半步,而后,他朝着她微微鞠躬, 利落转身离开。
裴湘和达西分开落座后, 伯纳德的目光在这两人的脸上流连了一会儿。
英格兰的绅士依旧内敛而沉静, 从他波澜不惊的表情中窥探不到任何私人情绪, 金发的年轻女士仍然优雅温和,明眸皓齿, 言谈举止落落大方。
见此,法兰西男人挑了挑眉,颇觉无趣。
一场晚宴在言笑晏晏中结束, 饭后,女士们移步客厅闲谈说笑,并欣赏聆听琴艺精妙的淑女们的弹奏。
男士们的消遣活动要丰富一些,他们有些留在餐厅内逗趣聊天,当然,聊天的内容荤素不忌,是绝对不适合女士们旁听的,有些则去了桌球室抽烟放松,顺便全神贯注地比试一局。
赫斯特先生又在张罗牌局,这次,宾利先生和达西先生都答应了他的邀请,他们坐在客厅的壁炉前玩牌赌钱,顺便欣赏女士们的演奏和弹唱。
“伯纳德先生,你和威尔克斯小姐是怎么认识的?”
宾利依旧在发愁自己的感情问题,想要咨询一些过来人的经验。
路易斯·伯纳德盯着牌面,随口答道:
“除了舞会,还能在其它什么地方认识淑女们呢?
我先是被露西的舞姿和笑容吸引住了,忍不住向她邀舞,随后又发现,我们彼此性情相投,有聊不完的话题,渐渐地,我就被她深深地迷住了。”
宾利先生露出思索的表情,达西则冷淡地瞥了路易斯·伯纳德一眼,眉心浮现出一道浅浅的折痕。
他是知道裴湘的真实身份的,也知道她当初是以露西·布拉德的身份赴美的。
如今她重返英格兰,却变成了美利坚出生的英裔威尔克斯小姐,还有了一个法裔未婚夫,这件事无论怎么看,都充满了蹊跷。
在戈德里奇子爵的舞会上见过裴湘后,达西就让人去查了露西·威尔克斯和路易斯·伯纳德的身份背景。
抛开伯纳德不谈,露西·威尔克斯这个身份实在完美,无论美利坚那边还是英国海关这里,都查不出任何漏洞,再加上寻亲的借口,连长相上的蹊跷之处都抹平了。
然而,对于知道真相的菲茨威廉·达西来说,裴湘的新身份越完美,这里面的水就越深,再加上这半年来的持续关注,更让达西感到不安。
从六月到十二月,达西和裴湘见面的机会不多,偶尔在舞会剧院等社交场所碰面,也是闲谈几句而已,再没有单独相处过。
但是,这并不妨碍达西派人打听裴湘的行程,他倒是没有什么特别旖旎暧昧的目的,而是出于对老朋友的担忧,想要弄清楚,她是不是真的开启了安稳幸福的新生活。
——她若是有了美满的新生活,那我这份迟来的明悟就该彻底埋藏于心底,就当从来没有发生过。
——就当从来……没有辗转反侧、迟疑徘徊过。
——就当四年后的相遇仅仅是一次普通的故友重逢,并没有促使我心底的朦胧感情变得清晰明朗,一切都该云淡风轻,一切都该静水流深。
然而,越是关注裴湘的事情,达西心中的疑惑就越深,对路易斯·伯纳德这个未婚夫更是没有什么好感和信任。
诚然,这两人对外的时候是一对心心相印的订婚青年,但若是仔细计算路易斯·伯纳德露面的次数,就会发现,这人时常消失不见,隐匿踪迹。
伦敦社交圈之所以至今没有传出相关的言论,引起有心人的注意,其实全靠他的未婚妻在外人面前打掩护、找借口。
这样的发现,让菲茨威廉·达西感到烦躁和不安。
秋天的时候,达西和宾利等人去了赫特福德郡,他希望通过远离伦敦而淡忘掉心中不该出现的绮念,平复越来越烦躁沉郁的情绪。
乡间秀丽清新的景致确实让他放松,简单的人际关系也让菲茨威廉·达西有了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沉淀心情,认真思考有关未来和幸福的问题。
当然,以达西认真负责的心态,他仍然在关注伦敦方面的消息,裴湘的行程和交际范围依旧会出现在达西的书案上。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把有关她的消息汇总在一起,逐条浏览,渐渐地,达西发现,拨开浮于表面上的迷雾和干扰,裴湘其实一直在交好某些高级将领的家眷友朋。
她做得很小心,看不出任何刻意而为的痕迹,如果不是一开始就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和来历,知道她现在的身份完全不可信,达西也不会发现其间的端倪和可疑之处。
越是默默关注,达西就越肯定,路易斯·伯纳德的身份并不简单,那个男人绝对不是简简单单的法裔美国人。
有了这样的认知,达西开始重新审视裴湘的新身份,包括她和路易斯·伯纳德之间的婚约关系。
等达西从各种冗杂的消息中回过神来的时候,猛然发现,他离开伦敦时的初衷……竟然被他完全忽略了。
当初打算遗忘掉的绮念遐思,不仅没有随风而逝,自然消散,反而因为新的发现变得浓厚了几分,甚至,有着一种要在他心底深处扎根的趋势。
宾利说舞会上的漂亮姑娘挺多,达西只觉得兴趣缺缺,他徘徊在兴致高昂的人群之外,没有应酬的心思,没有跳舞的兴趣,他沉浸在自己的感情得失中,一面努力克制,一面又忍不住心存希冀。
赫斯特夫人和宾利小姐不赞成查尔斯·宾利的恋情,把他劝回了伦敦,达西同样不想继续停留在内瑟菲尔德庄园,于是,他也紧跟着离开了。
他知道,自己的远离淡忘计划进行得不太顺利,如果不返回伦敦,不把心里的疑惑搞明白,不确定心里的那个姑娘真的生活无忧,他大概是摆脱不了心中的那份牵绊了。
菲茨威廉·达西的心情起起伏伏数月,尝遍酸甜苦辣。
今晚,他又见到了裴湘和伯纳德,然而,在事情未明了之前,他不能多说什么,也不能多做什么,晚宴前的那一番话,已经是他最冲动的行为了。
如今在牌桌上,他默默地听着路易斯·伯纳德讲述他和裴湘的相识过程,听着查尔斯·宾利的忧郁烦恼,听着赫斯特先生对于婚姻生活的麻木平静。
他不插话不询问不评价,只是不再收敛牌技,不再适可而止,终于在吃夜宵之前,把热衷于闲聊的牌友们赢了个彻底。
等到裴湘和伯纳德离开宾利家,坐上马车后,输了牌局的法兰西男人一边心痛自己缩水的钱包,一边发出啧啧的嘲笑声,这样阴晴不定的神经表现,惹得裴湘频频打量,而后又嫌弃地坐远了一些。
参加完宾利家的晚宴后,裴湘又挑选了一个合适的日子,回请对方。
紧接着,她应邀去了赫斯特家位于伦敦的宅子做客,而后,又按照礼节招待了来访的宾利小姐和赫斯特夫人。这样一来,两家人的交往就变得频繁起来,但是,她和达西先生却一直没有再见过面。
那位先生在那晚说过的话,一直被裴湘默默藏在心间,她不敢多想,又忍不住多想,她时常回忆起他看向她的目光,总觉得那里面有千言万语,可是再仔细体味,又觉得一切都是妄想。
裴湘觉得,如今的达西先生就像是结冰的海洋,冷峻、深邃,又在沉默中藏着起伏不定的危险和莫测的变化,实在让人难以琢磨,可裴湘却不会因此而感到威胁。
她确实好奇于那位绅士的情绪变化,可是理智一直在阻止她继续深究,因为目前来说,不恰当的好奇心无异于致命的陷阱,会让她的前功尽弃,置身险境……
——男神确实该死的诱惑人,但是,目前的生活更重要。
圣诞节之后,大概又过了十多天的功夫,裴湘准备陪同伯纳德出席莱斯特伯爵的舞会。
这次的舞会在伦敦南郊的埃普瑟姆小镇举办,盛大隆重,伦敦城内不少出去度假的家庭都临时返回参加。
同那些单纯参加舞会的人相比,裴湘就多了一个任务。
在舞会期间,伯纳德需要和莱斯特伯爵单独见面,裴湘则需要在必要的时候,向一些人解释未婚夫的去向,务必不能让人联想到伯纳德和莱斯特在会晤。
对于裴湘来说,这是一个比较容易完成的简单任务,她之前已经做得非常熟练了,多次成功地转移了其他人的视线,让路易斯·伯纳德能够脱身去做秘密的事情。
但是今晚,事情却出现了一些不大不小的差错。
“又被盯上了。”
伯纳德烧掉手中的小纸条,揉了揉胀痛的额头:
“巴黎的那位陛下一直在追查王党的武器来源,我这次的行动计划被提前泄露了。
他们得到消息说,今晚,代号波塞冬的王党分子会和莱斯特伯爵谈交易,只要好好盯着这场舞会,就能抓到真正的波塞冬。”
裴湘挑眉:“同莱斯特伯爵谈判的事情被泄露了?你们的人中……有告密者?”
伯纳德沉默地点了点头,他在裴湘面前走来走去,半晌才做了决定:
“内奸的事暂缓排查,他既然没有泄露出我就是波塞冬这件事,就说明他还不是核心成员,所以危害不大。
目前的麻烦是,如何让我现今的这个身份不引起那些暗探的注意。”
“今晚的交易不能取消吗,改个时间地点?”
“取消不了,让莱斯特伯爵松口答应谈判不容易,一旦取消了,以后,呵,几乎就没有合作的机会了。”
裴湘轻轻颔首,没有继续询问下去,只是坐在一旁等着路易斯·伯纳德想办法。
这几年,她确实探查到了不少伯纳德身后力量的运作方式,有些是伯纳德主动透露给她的,有些则是她自己在暗地里摸清的,但是,她从来没有表露出来过,也不会随意地指手画脚。
伯纳德也默认了这种合作相处方式,就像现在,他沉吟了片刻后,对裴湘说道:
“这样吧,我会启用两名身份上更容易引起怀疑的棋子,让他们当明面上的靶子,但露西,你也要辛苦一些,必要的时候,咱们还得演一场戏。”
裴湘扬眉浅笑:“这好办,引开某些人的注意力而已。”
伯纳德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这次来的人,很精明,善于观察,你要慎重对待。”
裴湘一边保证自己不会轻敌,一边暗自思忖,伯纳德连对方派什么人过来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却弄不清楚,自己这方是谁泄露了消息,这就很有意思了。
不,准确地说,能让一个非核心人员把今晚的交易消息泄露出去,这事儿本身就很微妙,而且,伯纳德不忙着处理告密者的敷衍态度,也值得细细思量。
不管心里如何猜测分析,表面上,裴湘依旧是一副不愿多插手的冷淡态度。
她不询问伯纳德安排的棋子是什么具体身份,也不关心另一方派来的人到底是谁,只是低头整理了一下裙摆,收拾好仪容外表,然后就挽着他的手出门了。
两人抵达莱斯特伯爵的庄园,在门口处遇到了熟人,英格拉姆一家人非常热情地上前来打招呼,双方正在寒暄,一辆装饰浮夸的豪华马车在不远处停了下来。
看到这辆马车,英格拉姆一家人都露出了奇怪隐晦的表情,裴湘更是不客气地冷哼了一声,嗔怒地瞥了一眼身边的未婚夫伯纳德。
伯纳德讨饶般地眨了眨眼睛,露出无辜的笑容。
“诶,真不巧,怎么就碰到她啦,莱斯特伯爵府的舞会……怎么什么人都邀请呀?”
显然,英格拉姆夫人也不喜欢马车里的人,低声抱怨了起来。
英格拉姆先生拍了拍夫人的手,轻声解释:
“艾伯特法官同莱斯特伯爵是远亲,今晚的舞会肯定要邀请艾伯特夫人的。”
这时,那辆马车的车门打开了,一位穿着蔷薇粉色丝绸层纱裙子的妩媚夫人从里面走了下来。
这是一位身材娇小的丰满女子,皮肤白得如同雪团儿一般,一头金棕色的蓬松秀发上,戴满了淡黄色玫瑰花和粉色碎钻,整个人,仿佛一颗甜蜜梦幻的彩色糖果。
很快,糖果发现了裴湘一群人,她立刻露出惊喜的笑容,朝着路易斯·伯纳德快步走来。
“伯纳德先生,真是巧了,我们竟然一前一后抵达这里,不得不说,这就像是命运女神的奇妙安排。”
伯纳德彬彬有礼地脱帽致意:“艾伯特夫人,幸会。”
得到路易斯·伯纳德这位法裔美男子的问候致意,粉红色的艾伯特夫人立刻咯咯笑起来,丰满处微微颤抖,当真是花枝乱颤,呼之欲出。
等她笑完了,才像是刚刚发现裴湘等人似的,敷衍地打了声招呼。
这位艾伯特夫人出身不太体面,但是却很有手段,早早就嫁给了一位年过五十的法官先生。
两人恩爱了几年后,那位法官先生因为身体的原因,回到乡下静养,而艾伯特夫人则留在伦敦享受灯红酒绿的浮华生活,渐渐地,她的生活作风越来越开放。
裴湘心里暗笑伯纳德的烂桃花来了,神情中却带着十足的不满,非常明显地表达出,她不喜欢这个觊觎她未婚夫的女人。
但是,她的教养又让她做不出驱赶艾伯特夫人的举动,只能忍着不快,让艾伯特夫人挽着伯纳德的另一只胳膊,跟着他们一行人进入了舞会大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