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华生看着夏洛克淡定吸烟的悠然模样, 心灵深处五味杂陈,他缓了缓,又缓了缓,终于慢慢弯腰捡起地上的笔记本,然后重新坐回椅子里, 发呆。
对于华生来说, 这伦敦城里的众多名流显贵中,若说有什么人能让他产生绝对正面的看法,非两人莫属,他们的名字就是卡尔·克劳斯和多莉丝·格拉斯顿。
虽然……在昨晚之前, 他一直以为自己和那两位杰出人士没有什么交集,但并不妨碍他推崇那两人的事业和成就。
卡尔·克劳斯先生不仅在研发药物上贡献突出,在改善工厂的工作环境方面, 也是一位值得称道的善良雇主。
他一直在努力改善工人们的工作条件,确保厂区照明设备完善、通风条件良好,他给工人们配备抽水马桶和洗浴设施, 还提供食堂和托儿所。
并且, 他还积极促进相关立法, 迫使更多的工厂主采取最基本的卫生安全措施, 在确保工作效率的同时,也必须保障劳工们的健康需求。
华生刚到伦敦时, 就去参观过卡尔·克劳斯先生设立在郊区的工厂。
当然,与核心技术相关的实验区是不允许进入的,他只是跟着其他游客在开放区域转了转, 认真聆听了一场简单而生动的科普课程。那次之后,他对卡尔·克劳斯先生的好感就从原来的八分提升到了满满的十分。
他觉得,大家都是同龄人,但克拉斯先生的一些理念和做法实在是太棒了。最重要的事,他不仅有好的想法,还有能力实现它们。反观自己,从战场上回来后,就一直得过且过,每天无所事事,实在是浪费了大好光阴。
反思后的华生摸着空荡荡的钱包,发现不论是因为受到了激励,还是从现实的个人财产状况考虑,他都应该有所改变了,不能再如此浪荡随意度日。
于是,决心改变生活状态的约翰·华生遇见了全英格兰最有魅力的咨询侦探。
此时,这位才智出众的室友拉起了小提琴,看上去心情不错。
在优美流畅的曲声中,华生认真记录好希腊译员一案的各种细节,当他合上笔记本的时候,室友也停下了演奏。
“福尔摩斯,我想问一下,在记录这件案子的时候,我需不需要特意弱化你哥哥和克劳斯先生的存在?当然,我肯定不会忽略克劳斯先生在此案中的功劳。我是指,嗯,之后,不,就是你哥哥和克劳斯相处时的细节……需不需我避讳一些?”
“完全不需要,我亲爱的华生,那两人不在乎那些风言风语,你就如实记录吧。”
“是风言风语吗?”华生眼睛一亮,显然意识到,身旁的大侦探是个知情人,“福尔摩斯,若是方便的话,能和我说一说,外面的那些传闻中,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虚假的?”
夏洛克无聊地靠在沙发上,懒洋洋地答道:
“这可不太好说,华生,你知道,所谓的传言有多少种吗?呵,比我研究的烟灰种类还多!我若是一条一条地分析给你听,那太不现实了,而且,有些事涉及到了克劳斯的隐私,我也不能说。”
华生连连摆手:“福尔摩斯,你误会了,我绝对没有探听那位先生隐私的意图。我就是好奇,嗯,好奇一些流传甚广的说法的真假。当然,若是不方便的话,就当我没提过吧。”
“我的朋友,你不必如此谨慎,迈克罗夫特和克劳斯在你面前没有隐藏他们的私交和相处模式,就说明,他们并不在乎让你发现一些实情。所以,你有什么疑惑就问吧,趁我现在还有些闲暇。”
华生立刻精神抖擞起来,他给福尔摩斯到了一杯茶,然后才询问道:
“他们说,克劳斯先生之所以这么重视生产安全和劳工们的健康状况,和他年轻时的一段遭遇有关,其中还牵涉到了,嗯,他很重视的一位女士,是那样吗?”
“从某种程度来说,是这样的。”
夏洛克沉吟了一下,尽量简单地解释了几句:
“多莉丝的一名贴身女仆为了给未婚夫治病,伙同他人算计多莉丝,想要通过害死一位贵族小姐的方式,谋算一大笔钱财。恰巧,我哥哥拜访格拉斯顿庄园,发现了他们的阴谋,并抓住了幕后指使者。在调查的过程中,迈克罗夫特遇到了克劳斯,两人一同审问了那名贴身女仆,得知了她谋害多莉丝的动机。”
“这和改善劳工工作环境有什么关系?”华生一脸迷惑。
夏洛克笑了一下:“我的朋友,请注意我话中的一个细节。我已经说了,贴身女仆的未婚夫生了重病。你可以稍稍联想一下,就能弄明白了,那位未婚夫肯定是因为参加工厂劳动的原因,受到了人身伤害或者得了相关的病症,以至于无钱医治。”
华生恍然,眉目间浮现一丝沉重:
“所以,在替格拉斯顿小姐,不,是没出嫁的福尔摩斯夫人解决了隐患后,克劳斯先生注意到了那位不幸先生的悲惨境遇,因而产生了深刻的同情。于是,在之后的日子里,他尽最大可能善待他的雇员。”
夏洛克摸了摸下巴,有些意味深长地说道:
“不仅仅是克劳斯,而是克劳斯和多莉丝一起受到了触动,决定帮助一些人。不过,那时候的克劳斯没有什么能力,多莉丝因为是未婚女子,也没有多少权利动用她的嫁妆,所以,他们只能帮助少数的人。一直到了近几年,他们的生意做大了,投资有了丰厚的回报,做事时遇到的掣肘才小了一些。”
这话让华生眼神一亮,随之又是遗憾。他领会不到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微妙语气,关注的重点也是普通人的八卦。
“所以,克劳斯先生和福尔摩斯夫人在年轻的时候就那么志同道合了?抛开那些感情问题,我真觉得,他们两人之间存在着诚挚的友谊。”
夏洛克·福尔摩斯挑了挑眉,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华生的语气有些激动:
“夏洛克,你看,克劳斯先生因为这件事改变了一些人生规划,福尔摩斯夫人则公开说过,她之所以捐赠一座又一座的公共图书馆,就是想让所有人,所有阶级中想要获取知识的人有个良好的读书渠道。
“她还特意提及了克劳斯先生,说他出身普通,但是渴望汲取知识,年少时吃了许多苦头才获得了学习的机会。她一边为朋友的成功而感到自豪,一边对他遭遇过的种种为难深感同情。
“所以,她希望之后的克劳斯们,凡是想要读书进步的,想要开拓眼界的,想要领会文字之美的,都可以在公共图书馆里找到一个相对公平的免费机会。你看,夏洛克,他们在互相成就,让彼此变成更好的人,我觉得这份友谊弥足珍贵,甚至超越了爱情!”
夏洛克·福尔摩斯问道:“若是我没有推测错误的话,你刚刚还在纠结男女之间的复杂感情问题,怎么说着说着,就开始歌颂纯洁的友谊了?”
华生尴尬地笑了笑:“其实、其实,有些感情界线也不是那么清晰的。但是,作为有教养的绅士和淑女,我是相信克拉斯先生和福尔摩斯夫人的。更何况,福尔摩斯先生对克劳斯先生的态度也相当亲切,这让我觉得,我不能用狭隘庸俗的眼光看待他们。他们三人的关系,一定不像外界传扬得那么纠结无奈。”
在这一瞬间,夏洛克·福尔摩斯的灰色眼眸认真地凝视着约翰·华生,带着一种莫名的光亮。
“华生,我不得不说,在某种程度上,你有着绝妙的直觉和判断力。”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被夸奖了,但华生感到十分荣幸。
就在华生和夏洛克闲谈的时候,话题中的绝对中心人物裴湘已经卸去了伪装易容,擦着湿漉漉的长发走出浴室。
迈克罗夫特早就洗完澡了,正坐在窗边翻看今天的报纸。
他听到脚步声,抬头望向妻子,呼吸微微一顿。
“新定制的睡衣?”
“嗯,喜欢吗?”
“说不好。”迈克罗夫特接过裴湘手中的大毛巾,帮她擦拭头发。
“说不好?”
“嗯,我认为我得多看几次,才能判断出到底喜不喜欢这个新样式。”
裴湘莞尔,一边享受着丈夫的温柔照顾,一边细致护理肌肤。
迈克罗夫特看着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忽然笑道:
“这些护肤品都是克劳斯名下的品牌,你用的这个系列,被命名为‘多莉丝’,是销量最好的产品。怪不得那些传言越传越真切了,都说‘多莉丝’是专门为你研发,因为格拉斯顿大小姐对美丽外貌的执着,一点都不亚于做慈善的热情。”
裴湘想到华生今天的反应,眉眼弯弯。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当初,你的那些政敌想要攻讦你,用‘克劳斯’和你来往密切这件事搅风搅雨,想给你安上一个有伤风化的罪名,咱们才以毒攻毒,刻意搅浑了水。
“原本只是权宜之计,没想到,大家对咱们家的关注度如此之高,一传就是许多年,还添加了不少缠绵悱恻爱而不得的细节。迈克,我每次听到后,都觉得咱们‘仨’的故事不写成一本书再排练成一部歌剧,都对不起全体英格兰人民八卦的热情。”
迈克罗夫特低头亲了亲妻子的头顶,想到某个圣诞节的时候,他那位岳父大人还委婉地安慰过他,就有些哭笑不得。
“这样也好,这就变相地解释了为什么你和克劳斯总是不同时出现。瞧,他们已经为咱们想好了理由,就是克劳斯先生怕造成误会,又担心自己会情不自禁。所以,他对你避而不见,只和我结交,间接地关心多莉丝·格拉斯顿作为福尔摩斯夫人的婚后生活。”
“是的,他们也无法嘲笑你,我的福尔摩斯先生。因为大家都知道,那一座座以我的名字命名的图书馆之所以能够建成,全部是因为你的精准投资眼光。若不是你用心经营妻子的产业,又全力支持妻子做慈善,就不会有之后的女王嘉奖和好名声。”
“可是,如果可以的话,我更希望他们知道,有着敏锐投资目光的人,是我的多莉丝。”
“这不重要,亲爱的,”裴湘翩然起身,温柔地环住丈夫的脖子,靠在他的怀中,“我只是……占了一些时间上的便宜而已,你才是真正的目光深远。”
裴湘想到迈克罗夫特的一些看法和观点,毫不吝啬地表达出心中的佩服和信任。
“也许,我该把真相记录下来,交给维克多保存并传下去,让咱们的后代也知道长辈们的真实故事。”
迈克罗夫特轻轻嗯了一声,暂时没有继续说话的兴趣了,他抱起怀中的温香暖玉,朝着大床走去……
约翰·华生见到“传说”中的福尔摩斯夫人的时候,是在一个月后,在爱德华·格拉斯顿的婚礼上。
“福尔摩斯,我真想不到,我和你会来参加这样一场婚礼。嗯,你懂我的意思吧?我就是觉得,你也许不喜欢这种场合,更愿意花费时间去琢磨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
夏洛克·福尔摩斯当然懂得华生的潜台词,他站在角落里,目光锐利有神,专注地观察着场上来来往往的宾客。
“华生,你确实了解我,不过,多莉丝告诉我说,如果我来参加她弟弟的婚礼的话,会发现一个‘大惊喜’,绝对不会感到无聊和浪费时间的。”
“大惊喜?”
“是的,”夏洛克·福尔摩斯说着话,目光忽然顿了一下,随后,他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好了,我亲爱的朋友,我已经知道‘大惊喜’是什么了,确实没有白来。”
“是什么?别卖关子了,福尔摩斯。”
夏洛克笑着摇了摇头:“华生,这又是一个新案子,在得出具体结论之前,我无法对你说什么。”
华生欲言又止,眼底全是好奇。
夏洛克推了推他:“华生,专心享受聚会吧。你看到站在迈克罗夫特身旁的那位女士了吗?那就是你心心念念的福尔摩斯夫人,我想,你应该愿意上前去结识一番的。”
果然,华生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顺着夏洛克的指引望了过去。
那是一位十分美丽优雅的夫人,婀娜高挑,风姿绰约,站在高大的迈克罗夫特身边,两人看上去般配极了。
稍矮一些的夫人不知说了什么,她身旁的先生略微低头,眼神温柔地注视着身旁的伴侣。那位夫人说话的同时,顺手帮着丈夫调整了一下外套上的饰物,两人的动作亲昵自然,自成一体。
“哎,我想,我还是不过去打扰了,”华生叹了一口气,不知是在为明显出局了的克劳斯先生遗憾,还是单纯羡慕福尔摩斯夫妇的融洽相处,“总感觉,去破坏他们的相处,十分的多余和没眼色。”
既然华生拒绝了,夏洛克也不坚持,因为他又发现了新的研究对象。
但是,华生不去打扰,并不意味着其他人有这份细腻。
裴湘和迈克罗夫特单独站了一会儿后,就进入了忙碌的社交模式,这两人一直是十分受欢迎的人物,只要出席活动,就不会被冷落。
过了一会儿,简·格拉斯顿和她的丈夫走了过来,向福尔摩斯夫妇介绍新朋友,这人是冲着迈克罗夫特来的。
大家交谈了片刻后,又有熟人上前打招呼。
有人询问裴湘艺术品展览的事情,还有人就新图书馆的选址和建筑结构提出建议。渐渐地,夫妻二人就被隔开了,形成了各自的交际圈子。
等到夫妻二人再次有机会单独相处的时候,差不多就是新人庄严宣誓的时候了。
仪式结束后,宾客们纷纷献上祝福。
裴湘和迈克罗夫特默契地后退了几步,让出位置,而后,两人悄悄离开了热闹的人群。
“有些遗憾,多莉丝。”
“遗憾什么?”
“当初,我和你宣誓的时候,你还没有对我动心。”
“那你动心了吗,迈克罗夫特?你不是说过,你只能给予我忠诚和尊重,无法给我真正的情谊吗?”
“多莉丝,你是在嘲笑我吧?你和我都清楚,我早就对你动心了,只是在最初的两年里,一直不愿意正视而已。”
裴湘轻笑,语气慧黠:“是的,福尔摩斯先生是如此的骄傲,从来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陷入毫无理智可言的爱情当中。他对自己说,停下,迈克,那可不是一个理智聪明人该涉足的领域。谈情说爱?还不如多吃一颗糖,反正都是甜的。”
迈克罗夫特轻咳一声,希望妻子给他留些面子。
裴湘歪头看着他,忽然问道:“迈克,你觉得,我会为了摆脱一些可以解决的麻烦,就把自己随意嫁出去吗?还要在上帝面前庄重承诺,至此对一个男人不离不弃?”
迈克罗夫特脚步一顿,随后快走两步,转到裴湘的身前。
“这是我今年听到的最甜的情话,多莉丝。”
“只是今年吗?”
“因为我相信,明年我们会酝酿出更加深厚的感情,会越来越好。”
裴湘嫣然而笑。
果然,下一年。
裴湘问迈克罗夫特,退休之后想做什么?
迈克罗夫特想了想,他喜欢观察人类,喜欢伦敦这座城市恢弘的生命力和日新月异的变化,便打算留在城里居住。
“偶尔去乡下散散心,你呢,多莉丝?如果你喜欢庄园安逸静谧的生活,咱们就回去。我和你,两个人总能找到协调的办法的。”
裴湘没有立刻回答。
迈克罗夫特就说:“最重要的事,是你和我在一起,其余的事情才会有乐趣,多莉丝。”
裴湘也没让迈克罗夫特着急。
“我也不喜欢常住庄园里,我们在这座城市里生活了这么多年,看着她越来越好,我舍不得离开。但是,我想换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你有什么新想法吗?”
迈克罗夫特忽然想起了小时候的幼稚梦乡,笑着说道:
“也许,我们可以投资一家店,只卖我们自己喜欢的东西。”
“自己喜欢的东西?”裴湘笑睨了丈夫一眼,“甜品屋吗?”
“未尝不可。”迈克罗夫特语气期待,笑容却很矜持。
“如果你愿意在投资的基础上,亲自奔波,和我一起去寻找最好的原材料和最地道的做法。也许,我可以放宽一些要求,允许你每天多吃半块蛋糕或者一块曲奇。”
迈克罗夫特踌躇了片刻:“一块蛋糕或者两块曲奇?”
“也行。”
“多莉丝,这是我今年听到的最甜的情话。”
后来,在人生的最后一年,迈克罗夫特觉得,该轮到他来说最甜的情话了。
“多莉丝,别伤心,这对我来说是一件好事,我这一走,就会获得永远的安息,至此,再无悲苦袭来,灵魂里全都是圆满和宁静。倒是你,却要踽踽独行,承担未知的风雨,多莉丝,我担心你。”
裴湘眼眶微红:“你都知道了,亲爱的?”
“嗯,慢慢就察觉了,你也没有刻意隐瞒我。”
“你这么聪明,想骗你很难的。”
“如果,我再聪明一些就好了,可以突破那些未知的限制,一直陪伴在你身边。可是,我后来又觉得,若是我变得更加聪明,可能就会彻底错过了和你的这段感情,所以,多莉丝,别伤心,对我来说,一切都刚刚好。”
裴湘点了点头。
迈克罗夫特眷恋微笑,慢慢合上眼:“忘记是最好的良药,多莉丝,答应我,在彻底强大之前,永远不要去寻回过去的记忆,你要一直朝前看。”
“好,我答应你。”
“晚安,多莉丝,我的妻子。”
“晚安,亲爱的迈克罗夫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