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过了几日光景,轩辕琲、天师和王小良一行人便进入了北郊地界,眼看着,便要进入邺城了。
可是,轩辕琲却迟迟不愿,半晌过去了,她或是说马车里憋闷,要停车出来透气,一会儿又说是饿了,要填垫几口干粮入口。
摩磨蹭蹭了许久,竟是将时辰一直拖到了午时,按理讲,他们这时本该已到了未央殿内去拜见轩辕珷。
“停下!”
走走停停,好容易到了城门附近,坐在马车里的轩辕琲一声令下,一行人很是突兀地停在了城门正前的行道上。
所幸此时来往的行人不多,倒也没因为阻碍而起了混乱。
“皇上有旨,康王殿下自临川风仆而来,一路想必心身乏累,不必在此查验,自可直行入邺。”
轩辕珷三番五次地催问各路驿馆,几乎到了一日三问的程度,也正是这般催问,他一早就知晓了轩辕琲到了北郊,也正是如此,今日在此驻守北郊城门的将军不是别人,正是许赫。
然而,马车里的轩辕琲仿佛就像没有听见许赫的声音一样,静悄悄地,就好像那马车里根本就没有人一样。
“王爷,城门已开。”
久久不见马车里那人的动静,许赫干脆下令让守城士兵开了城门,自己也走近了马车,双手抱拳,向着马车的门帘作了个半揖。
又是静默了片刻,只听得马车里传来一声叹息,与此同时,门帘被一只手给撩开来了一角。
那只手的手腕上,有一串红玉佛珠,在正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有远处窥得这一眼的士兵,理所当然地以为这是康王身边的哪位女眷,却不知,这人不是旁人,正是康王。
透过门帘被掀开的一角,轩辕琲的目光穿过了大开的北郊城门,穿过了她久别的熟悉邺城街巷……
随着目光的放远,时光,仿佛又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段她最开心的日子。
“出伯!出伯!我想吃北街享颐斋的芝麻糕,还有芙蓉酥,桂花糕,还有还有,再来一包玉蝉果!”
“哎呀……小王爷,多吃甜食可是要牙痛的,这么多回你怎么还是记不住呀?”
小孩子总是喜欢吃甜的,还是个豆丁的轩辕琲自然也爱甜食爱得紧,哪怕吃得牙痛到要哼哼唧唧到晚上,她也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嘴。
若不是有刘出的看管,她这康王怕是年纪小小就要生出一口虫牙,让邺城上下都看了笑话去。
每一次出门,轩辕琲几乎都要死缠着,拖着刘出磨蹭在享颐斋的大门,可刘出也总是抚着胸前的胡须,一边应声一边却又驻足原地,只看着眼前一身红袍的小豆丁从一开始的拽衣角,转而开始又蹦又跳,像只鸟窝中叽喳的雏鸟。
可每一次,服软的总是刘出。一包玉蝉果,就可以哄好气鼓鼓地像只红松鼠的轩辕琲。
突然,掀起门帘的指节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恍惚中,轩辕琲在一片西沉中,看到了当年的红豆丁骑在了一个身着蓝色长衫的中年人的肩头上,拿着玉蝉果塞了自己一嘴的模样。
“出伯也吃,出伯也吃!!!”
小小人儿笑意吟吟地将玉蝉果也塞进了那中年人嘴里,一包玉蝉果,往往走不到半路就会被一大一小给解决个干干净净,只剩了满嘴角的糕饼屑。
不是父女,更是有着远超主仆的忠尊深情,轩辕琲看着那一大一小的身影渐行渐远,地面上拉长了的影子也渐淡了,到最后行至那远处宫城紧闭的大门前,只留了那小小孩童茫然若失。
“出伯!出伯!出伯!你在哪儿?!”
一连几声呼唤,满眼不见那身熟悉的蓝衫,小小孩童下意识地,抬头看向了高耸的宫门。
“不要……不要!”
来不及劝阻,轩辕琲的手在那孩童看向宫门之时,即刻便从半空中无力垂落而下。
“啊啊啊啊!!!”
悬于城楼正中随风飘摆,披头散发,死而未瞑的那颗头颅,引起了红衣孩童长久的尖呼。
这边远处,北郊城门前的马车里,轩辕琲放下了门帘,她重重地将头埋了下去。
一滴又一滴,痛失尊长的悲恸,很快便渗入了她身上的锦绣朝服的经纬丝络,遁去了痕迹。
可唯有那一幕,永远成了她心底最深的梦魇。
“走吧……”
耽搁许久,轩辕琲强装无恙,在马车里清了清喉咙便让车夫一干人等继续行进了。
“哎呦呦,正好,莫关城门,也让小王一起通关吧!”
这边轩辕琲一行人刚进了邺城,便看见不过百步远的地方,有一队车马风尘仆仆而来,与其它各方入邺的宗王不同,这位王爷居然是自己当了“车夫”,远远地甩着一杆镶金饰玉,看起来尤为花哨的鞭子过来了。
动静不小,只在城门处,便惹得一阵喧闹,轩辕琲没有心情理会,只远远地看了一眼那看起来似乎比她还小了一两岁的宗室王爷,便继续朝向皇宫进发了。
可她没想到,很快这人便同她再次遇见了。
时辰不早不晚,轩辕琲一行人踏入邺城主街时,已近午时。人还未行几步,便有内侍策马扬鞭而至,带来了轩辕珷的旨意。
除了“一日三问”,轩辕珷早在轩辕琲进入北郊前就已经着人安排好了宫内宫外的住所,眼前这一道旨意,正是让轩辕琲在驿馆里好生修整一日,明日再入宫述职。
在宗室中,有此待遇的,轩辕琲可是头一人。
心中牵挂身在太傅府的胞妹,宣旨的内侍前脚离开回宫复命,王小良后脚便迫不及待地向轩辕琲和聿清临二人告了假。
“去吧去吧,想不到王太医也会有耽于儿女情长的一天。”
轩辕琲站在驿馆阁楼上,两手搭在雕栏上漠然不应。自进了驿馆后,除了方才接旨时的应和,她几乎再没开口讲过一个字。
若不是聿清临一边调笑着一边朝王小良摆摆手,他人还不知道要在那里半躬着身子多久。
“轩辕琲,人已走了。此地没外人,你若想哭就哭出来,我绝对不会告诉别人。”
聿清临说着,随便找了一处挨着梁柱的雕栏雕栏,整个人完全不担心自己会从这二楼掉下去一般,很是自在地将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放在了雕栏上。
既是借了康王之师的名头陪同前来,聿清临自然又是换下了平素那身月白的道袍。一身竹青长衫,衬得他却更不像凡尘中人。
“不讲话,也不哭出声,是要怎样?”
聿清临摇了摇头,从腰后解下了一个酒葫芦,仰头便饮。
“我记得在很久前,你说过你是不喝酒的。”
轩辕琲没有转过身来,她双眼放空,游移在一望无际的天宇。流转不停的云,一丝一缕都如同她抓不住的那方逝去身影的衣角,终是离开她了。
“唔……人总是会变的,就好比……好比你以前最爱吃玉蝉果,可自你回了邺城后,连碰都没碰过。”
饮下一口葫芦里再寻常不过的杂酒,聿清临轻微呛咳了一声,言语间竟有了迟疑踌躇。
“你说的不错,人是会变的……”
轩辕琲若有所思,目光放下,挪移看向了皇宫的方向。
只一眼,却是心痛。这来得猝不及防的心痛,促使她即刻回避了那皇宫的一隅,可她知道无论怎样,她都躲不了的。
转身之后,轩辕琲便朝着聿清临的方向走来,趁着聿清临阖目养神的间隙,她一手便夺去了那半满的酒葫芦。
“喂喂喂,你个少年人现在可不是该饮酒的年纪,仔细回去让刘时那管家婆知道了,你我都免不了他一顿唠叨。”
话虽如此,可聿清临动也不动,或者说,他根本没想阻止轩辕琲从他这里抢酒,若是他真有心阻止,轩辕琲也不会那么轻轻松松就从他手里夺下了葫芦。
聿清临眯起眼睛来看了一眼,任由轩辕琲学着他的样子,仰头便灌了一大口。
“噗!呸呸呸!真难喝!!!又辣又苦又酸!老芋头,我说你到底是在饮酒还是在饮醋!”
酒葫芦中未知的酒水甫一入口,轩辕琲就饱尝了后悔的滋味。
说是酒,它带点酸味,说是醋,它回味很苦,说是浓茶,它却分明有着酒才有的灼舌感觉。
“所以说,现在的你不是饮这壶酒的好年纪,其中滋味,百转千回。哈哈,不懂,你不懂……”
说话间,聿清临甩出了腰间青绳系带,牢牢套在了轩辕琲手中的酒葫芦上,灵活手指配合着一股巧劲,只看似轻松的一提一收,酒葫芦便稳稳地被他安置回了腰后。
“你……哼!”一时找不来词句回嘴,轩辕琲只好尤为大力地拂袖转身,没有风来,却是被她这一动作带出风来。
“啧,女人真是变化无常……”聿清临随口嘟囔了一声,好巧不巧又落进了轩辕琲的耳中。
意外地,轩辕琲默不出声,反倒是左闪右闪,最后索性一个腾跃,翻身上了屋顶寻了这么一处好所在,安然地躺下了。
“嗯?轩辕琲?你怎么又不出声?轩辕琲?轩辕……琲!”
察觉到气息突然淡薄,聿清临这才睁开双眼,只是环顾一圈,雕栏处人影不见,这最后一眼,却是发现轩辕琲不知何时爬上了屋顶。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没来由地高声长吟,猛然震地聿清临灵台清明,他突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再抬头时,聿清临只看见了在屋顶上“手舞足蹈”的轩辕琲的残影,那道残影,面色红润非常。
“糟了!轩辕琲!你停下!!!”
聿清临俯身,将身子探出了雕栏多半截时,他这毫不客气地一声叫喊,瞬间便引得驿馆里人头攒动,都纷纷朝着他看了过来。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将计就计,聿清临干脆也将诗句接过,装出一副癫狂模样来。毕竟,这堂堂康王,入邺述职的第一日就在驿馆醉得癫狂这种事流传出去,可不怎么好听。
“糟了糟了,人是跑去哪里了?要是刘时在此,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我怎么就忘了这丫头一杯即醉的酒量,真是昏了头了,居然让她灌进去那么一大口……”
且行且寻,聿清临眯缝着装出来的一双似醉非醉的眼睛,不住地打量着驿馆后尤为僻静的后巷。
“打扰了,请问阁下可是在寻我这酒醉了的康王侄儿?”
清朗之音自拐角传来,聿清临看见的那人,却正是今日在北郊城门尤为狂放,自行驱车而来那位宗室王爷。
身侧除了那醉成一团的轩辕琲外,再无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