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吱呀吱……”
是木制轮子滚动着碾过了地面枝叶的声音。
邺城皇宫很大,里头住着的贵人,负责伺候的宫人和内侍,外面严守宫门的侍卫都不少。可这近千所宫室中,多半数都是没人居住的,又或者,住的人很少,比如说,轮椅的主人的居所。
“扑棱扑棱!”
有着一双血宝石眼睛的寒鸦远远地飞回了小院,照旧落在了主人那如同一截枯枝般的手指上。
“小乖乖,怎么这般没礼貌,让你去请客人,怎么反倒自己先回来了?”
被叫着“小乖乖”的寒鸦,挪移着爪子,扑棱一下,又落在了主人的肩头,像个孩子似的用着自己喙,轻啄着主人的耳垂。
如果这主人的耳垂没有干瘪暗沉得如同一片枯木,寒鸦的喙上没有一点它刚才在回来的路上扑杀猎物过后而染上的一点猩红,那么,这会是温馨的一景。
“小乖乖,又不记得收拾干净……”
猎物残留的甜腥味,被这坐在轮椅中的主人闻清楚了。竹节似的两根手指便从怀里扯出来一条绢帕,他极其轻柔地,像给一个孩子擦拭唇角一般,抹去了那一点血渍。
寒鸦极通人性,听了自家主人的“嗔怪”,头一歪,整理起了自己的羽翼。
“嘎吱……嘎吱……”
院落本就清寂,任何一点响动都不会逃过此间主人的耳朵,更何况是现在此起彼伏传来的某人踩踏在枯枝药草上的声响?
“客人来了,我们去打个招呼吧!”
轮椅碾转,一人一鸦这便出了院子。
“想不到这宫中还有这等比冷宫还荒凉凄冷的所在,怕是以前有哪位贵人在这里去得不安生,平日宫里老人们这才要夜里绕开这边……”
一不曾踏入,二则宫苑幽深。本是要避开那心中忌讳的寒鸦才特地绕的圈子,现在丹玉反倒是在不知不觉中迷了方向。
随着眼前草木愈渐地繁盛,丹玉很快便转来了一道破败的殿门,也不见着有什么匾额,许是经了许多年岁,已腐朽成泥。
“这……”
知晓前路再无去处,丹玉回身便要折返,不料,却看见一人坐在轮椅上,正侧身对着他。
“丹公公初临寒舍,是鄙人招待不周了。”
一挥手,分明同常人无异。随着他这一举动,丹玉同他之间的空地突然坍塌了下去,随即便升上来了一张茶案。
茶案上,是新煮的一壶茶。
若是旁人,此时不是满腹狐疑便是心生畏惧,可丹玉偏偏就不同。镇定自若地走上来,斟好了一盏茶汤,很是仔细地品了品。
“嗯……好茶。”
“公公不怕鄙人落了毒在其中吗?”
毫不避讳,单刀直入,轮椅上寒鸦的主人突兀地一问,没偏转过来,侧对着丹玉的半张脸,分明是一丝玩味的笑容。
今日这一面,是丹玉见到他的第一面,却不是他第一次见到丹玉。
在丹玉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就已经见过了。
“先生若是想落毒,那必是要置人于死地,可丹玉自问,先生没有要杀丹玉的理由。”
丹玉看着眼前坐在轮椅上的寒鸦主人,心中已有了几分对他身份的猜测。
宫中有一处不见天日的所在,那里深埋了同样不能见天日的陈年秘辛。难道……难道眼前这人便是那地的主人?
“哈哈哈,丹公公果然不是常人。可是,鄙人若想杀人,并不需要一个理由……”
随着寒鸦主人沙哑低沉的飘忽之音,轮椅也渐渐转了过来,寒鸦主人的真面目终于被丹玉瞧了个清楚。
半生半死,半荣半枯。也不知是怎样的缘由,才会有这般的样貌。半张脸同常人无异,半张脸却是血枯尽竭,恍若腐根枯木。若不是那深凹的眼窝中尚余一点晶光,丹玉真会以为那是个半个骷髅。
随着寒鸦主人推动着身下轮椅靠近,丹玉方才注意到,不单单是面容,连同手臂、腿、足……竟是半个身躯都同样干缩成半副枯骨。半身无恙,半身朽木,就像是有人把它们硬生生地凑在了他那一身黑绢袍子里似的。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丹玉才不会相信这是真的。
“不像那个经常见到鄙人的吹胡子瞪眼的老头,丹公公看起来并不害怕。”
轮椅贴近了茶案,寒鸦主人用他那只枯槁的手,稳稳地夹起了茶盏,另一只手给自己也斟了一盏茶汤。只不过,他一直是在手里拿着,绕动着手腕,让茶汤在盏子里打着不偏不倚的旋子,并没有要喝的意思。
“先生有话不妨直说,丹玉身上还有皇上吩咐的差事,不能多作逗留。”
不知是不是察觉此地气氛不详,又或是不愿再被那主人肩头上的血瞳寒鸦盯着,丹玉也不再拐弯抹角,甚至说完便抬步要走。
“欸?!独溟阁虽然鄙人这个废人所管辖,可也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好似是故意作对一般,独溟阁的主人已经知道丹玉急着离开,却偏偏还要拦住他的去路。
而且,并不需要他亲自动手。
阁内院墙上攀延着的,不合时令的枯藤,此刻突然就“活了过来”,枝枝蔓蔓地顺着丹玉的袍角就缠到了他身上。
“嘶……嘶……嘶……”
十分诡异地,丹玉亲眼看见这一点点缠上来的枯藤蜕变成了吐着信子的毒蛇。
“别过来!滚开!都给我滚开!!!”
“滚啊!!!滚开!!!”
好似又回到了当年和一群孤儿挤在蛇群里无助的那一刻,丹玉卷起了手中的拂尘,不停朝着自己身下挥扫,动作愈来愈大,力道也愈来愈强,到最后,也分不清究竟是蛇还是他自己的腿,只顾着死命用拂尘抽打。
然而,同样的景象,在独溟阁主人的眼中却是不一样的。
他所见到的,是丹玉被盘根错节的枯藤给绊倒在地,他自己正倒拿着手里的拂尘,狠狠抽打着自己的双腿。
显然,这是茶汤的功效。
“啧啧啧,小乖乖,好了好了,我知道这丹公公的命得留着……”
肩头上的寒鸦,用着爪喙轻轻抓挠起了主人的耳垂,那样子,像是在求情。
“啪!”
兀地一声响,好似是一个不小心,主人手里的茶盏子脱了手,粉碎在了地上。
这一响,惊去了愈是挣脱就缠人缠得愈紧的蛇藤,亦是惊醒了陷入幻象当中的丹玉。
“丹玉还有差事在身,先走一步了!”
浑身满是土叶,丹玉狼狈不堪地起身,身上窝出了一衣的冷汗。不等面前这自称“独溟阁主人”的人说些什么,他便匆匆走了出去。
“罢了罢了,这皇帝身边的人一个个可真没趣,等下次再来……”
独溟阁的主人又伸出来一只竹节指,挠痒痒似的,摸了摸自己肩头上停着的寒鸦的小脑袋。
一人一鸦的身影,随着轮椅的“吱呀吱呀”声,再度消失在了一片昏堕的日影中。
另一边,轩辕珷才刚刚摆脱,打发走了寝殿书房里的一干大臣。
争议无他,纷纷都进言停了那正建着的“摘星楼”。
先有枯旱霜蝗,又是刚刚收复兵权,北有狼戎环伺,南有一汉之隔的梁国虎视眈眈,南疆更是多年按兵不动,大有隔岸观火,坐收渔翁之利的意思。
一班文臣武将,就算不想着尽忠为君,也都想着自己上上下下的一大家子和自己的脑袋。你一言我一语,都劝起了轩辕珷不能劳民伤财。
真可笑,自登基以来,这种话还是轩辕珷头一回从这么多大臣嘴里听到。
原本,他今日召来这些大臣,是为了加紧修葺自邺城矜河起头的“矜渠”,以防将来不时之旱,更为方便玄国往来漕运。
可他的好丈人,褚相大人一开口,劝起上议停工“摘星楼”,那么这本就搁置了有些年头的“矜渠”,又被众臣的慷慨陈词给堵了回去。
“许赫,你说,朕真不是个好皇帝吗?”
御书房内,没了闲杂人等,轩辕珷也干脆是直接摆摆手,示意着下首的许赫走近些。
然而,许赫却仍旧好端端地站在那儿,与谢瑾并立。
“皇上有心为民,仁孝可鉴。”
许赫心里知道轩辕珷指的是什么,可他不善言辞,只好两件事都不表态,也不多言。
“噔噔噔……”
平常敲惯了膝头的指节,此时正拿着一枚黑子一下又一下地敲打在紫檀棋盘上,另一只手正支着歪斜的脑袋。
“谢瑾,那你呢?你也是这么认为?”
轩辕珷将头偏向了谢瑾。
“黎民万首,皆盼天恩。摘星一楼,是为全孝,一切全凭上意。”
“啪!”
听够了换汤不换药的陈词滥调,轩辕珷将手里的黑子扔回了棋奁,两边的眉头仿佛解不开了。
“那班大臣如此,就连你们两个也要这样吗?!”
轩辕珷站起身,将袍袖一挥,统统负手收在了身后。
可偏偏愈是这样,下首的二人就愈是循规蹈矩地做出一个臣子该有的样子,伏首请罪。
这不是轩辕珷想看到的,他想见到的,是昔日在无涯阁为着一道术题,就能和他争得面红耳赤的谢瑾,是昔日在棋盘上纵横捭阖,大杀四方的许赫。
可如今,这两人,也都同他生分了。
忽然间,轩辕珷又端坐回了御座上,一切归于平淡,出声问询,却又是在自问。
“再有两三日,琲儿就该到了邺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