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第十根刺猬刺完完整整地长了出来，苏小小跟个花孔雀一般，迫不及待地在第一时间将刻意躲着她的九狸给揪了出来。

“走啦走啦……早去早回。”连苏小小自己都不知是为何，她的心情近乎是雀跃的。

九狸犹豫了片刻，道：“我们可以现在就去，但为了保险起见，你必须要易容。”

苏小小的动作凝滞了好一会儿——易容……那么凌业霆不就认不出自己了？

“去不去？”九狸催促道：“你也莫要想着晚些时候自己跑去凌府，岛上是有八卦阵的，你自己不可能走出去。”

“去，当然去！”苏小小一咬牙，易容就易容。

两个样貌平平无奇的男子，并未引起来福管家的注意。

苏小小鲜少见到凌府这般张灯结彩的样子，甚至对普通百姓也敞开了大门，他们两人差点儿没能挤进去。府中贴满了大红的双喜字，连门前悬着的纸灯笼都换成了红的。

凌业霆最不喜这样张扬的颜色，怎么会同意凌府变成这样？

相对于苏小小的迷茫，对凡间的习俗了解得更多的九狸冷笑了一声，伸手拦住了一个过路的小厮，问了这装饰所为何事，答曰：今日是凌家的大喜日子，凌业霆和少奶奶将在今日成婚。

苏小小一时间还未能反应过来，问道：“凌业霆要和谁成亲？”

小厮以一种极怪异的目光看着她，理所当然地道：“自然是萧家的小姐，你们二人不是来参加喜宴的么？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苏小小却已经听不见他的抱怨了，只觉得自己像是被这一句轻飘飘的话炸成了个聋子。

凌业霆和萧玉笙要成亲了？

要……再次成亲了？

九狸没让她更好过些，反倒从袖中掏出了一封信，十分贴心地展开了放在苏小小眼前，道：“这是送到丞相府的休书，我替你拿来了。”

苏小小眨眨眼，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绕开了九狸拿着信的手，在他衣袖上扯了扯，几不可闻地道：“我们回去罢……我累了。”

九狸也不提聚灵丹的事情，从善如流地带着人走了。

今日能撞见这么一幕，正好合了他的心意，能让苏小小死心是最好的事情。

但九狸怎么也没想到，在将压抑苏小小的感情的术法撤掉之后，她会对此事有如此之大的反应——倒不是歇斯底里，倘若是那样，九狸或许还知道该如何让苏小小安静下来，但眼下苏小小自从回到了孤岛之后，便一句话也没有说过，二人之间的交流仅有苏小小屈指可数的几次点头摇头，其余的时间都是九狸喋喋不休的在说。

除了凌业霆的事情，九狸什么都说了。

九狸一开始时心中自然是憋着一股气的，但苏小小的状态他看在眼里，后来便成了心疼，再到现在，已然成了绝望。而在绝望之下，无论是人是妖，都容易做些糊涂事情。

九狸站在苏小小身后数丈处，施法的手型正做到一半，却忽然被苏小小摁了下来。

这是她这几日来头一回动用灵气，站在九狸面前道：“不要再对我用术法了。”几日未说过话，苏小小的声音都沙哑了。

九狸没想到苏小小已经发现了他用过，沉默片刻之后道：“你就那么割舍不下他？”

苏小小抬眼看他，短短几日之内，连眼窝都瘦得有些要凹陷下去的意思，目光恬淡如水地盯了他好一会儿，终于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

看着苏小小失去了情绪的眼睛，九狸心中好不容易压了下去的火气，不知怎么地一点点又冒了出来，越发汹涌，到了他自己也控制不了的地步。

九狸这么风流的人，惯来最讲究风雅，是从来连一句愤怒的话都不曾说过的，这会儿却也忍不住提高了声音，近乎呵斥地对着苏小小道。“你为他做了多少事情？明里暗里冒着性命危险去救了他多少次？为了顺遂凌业霆那混账的心意，怀上他的孩子，你受了多少苦，自己心里难不成就没有一点点意识么？”

“孩子已经没了。”苏小小轻声道。

这下连九狸都有片刻的呆滞，好一会儿之后才问道：“什么？”

“许是在凌府别院的那一战，又或许是更远的时候，总之孩子没了。”苏小小对着九狸伸出自己的手腕，示意他大可亲自验一验。

九狸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不知所措地将苏小小的手腕压在狐裘里。

“你……你……”九狸支支吾吾的。

“可是我还是忘不了凌业霆，九狸，我忘不了他。”苏小小说。她眼睛里终于能看到些许波澜，却绝不是九狸愿意看见的，是那样哀伤，那样绝望，绝不是应该出现在苏小小眼里的。

苏小小移开了视线，对着远处与天空连成了一片的海面发呆，道：“九狸，你没有爱过谁，你大抵是不明白的……倘若人间的爱是这样，孟婆汤倒真是个好东西。”

“你凭什么说我没有爱过谁？”九狸都快要被气疯了，苏小小这个姿态，也不知是当真对他一直以来的感情一无所知，还是选择忽视。“我有多爱你，难不成你就看不出来，哪怕一点点？你当真看不出？！”

苏小小眼里的情绪越来越盛，翻涌着，九狸却觉得自己仿佛是个快要溺死的人，怎么也找不到救命稻草，只能一口一口地呛着水。

“不，九狸，我们之间不是爱……至少不是我与凌业霆之间那样的。”

“什么样？你与凌业霆？你指的是你的一厢情愿不成！难不成你以为人世间的爱便是你这个精怪的一厢情愿么？！”

苏小小十分苦涩地笑了笑，她也知道一厢情愿是多么卑微的一个词，到底却没能否认。

苏小小坦坦荡荡地承认了。

九狸却没了将自己那一颗赤红的心掏出来放在苏小小面前，求她接受的勇气。

要是没了凌业霆的苏小小，一直像个木头娃娃一样，那强取豪夺来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凌业霆在别院的那一日，彻底失去意识之前的最后一眼，是一只九尾的狐狸，好似浑身燃着火焰，将自己拖着飞在半空之中，再在不远处将自己放下，交到了……萧玉笙的手里。

九狸像是还与萧玉笙说了些什么话，他听不大真切，但总觉得与萧玉笙扯上干系之后便不大对劲，且萧玉笙为何会出现在凌府别院，也让凌业霆百思不得其解。

总之当凌业霆再次醒过来的时候，便已经躺在了凌府之中，而睁眼时看见的第一个人正是萧玉笙。

萧玉笙看起来比上一回寸步不离地照顾凌老爷时还要更加憔悴，看见自己醒来，眼里面上的欣喜发自心底，是无论如何也无法伪装的。然而凌业霆看着她那双笑弯了的眼睛，却只能透过其中，看见另外一双杏仁眼。

苏小小笑起来的时候，好似也是这个样子。

只是他再也没有机会看到苏小小对他笑了——或许也无法看见苏小小对任何人展露笑容了。他的苏小小，那只小小的刺猬，被那只蛇妖当这凌业霆的面给打得粉身碎骨。

凌业霆的意识便是那个时候清明了起来的，但他却连自己的身子都挪动不了半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苏小小被逼无奈地化了原型，甚至连身上的每一根刺都被打碎，血肉和骨刺混合在一起，甚至连苏小小的身形都无法被准确地勾勒出来，所有的一切，都只像是一场噩梦。

但凌业霆醒来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满天下地找苏小小的踪影，就差将人当成通缉犯张贴在每一条大街小巷上了。

可苏小小就是没有出现过。

到了第三日——亦既是在凌老爷做主的那一场萧玉笙与凌业霆大婚的前七日。凌老爷不知从哪儿听说了苏小小是个妖女，非要凌业霆将二人之间的关系撇清。而至于萧玉笙，凌老爷居然以性命相逼，非要凌业霆守卫先前给出过的休书，并且将她扶为正妻。

出乎凌老爷意料的，除了一口拒绝了撇清与苏小小之间关系的要求之外，凌业霆对这个安排居然一点儿异议都没有，即便是婚礼上许多繁琐到极点的礼节流程，凌业霆也都十分配合地一一完成了。

只是一直哭着喊着要嫁给凌业霆做他的正妻的萧玉笙，在心愿成了真之后，并未表露出任何欢欣雀跃的情绪，反倒是一日日地消沉了下来。

从前凌业霆虽然也不碰她一根汗毛，但至少不会在自己接近的时候将厌恶表露得如此明显，好似只是与她站在同一个房间之内，都成了一种莫大的折磨。

甚至在萧玉笙绝望到跪在凌业霆的书房之外好几个时辰，管家通报了一次又一次之时，凌业霆在出门路过萧玉笙身边时，甚至也没有给她哪怕一个眼神。

试问天底下有哪一个女子能够容忍被自己的丈夫如此对待？萧玉笙自问是不行的，她甚至开始不明白自己从前是怎么忍受下来的，尤其是在受过了柳西无微不至的爱慕之后，萧玉笙便觉着这样的日子每一日都是折磨。

于是她甚至想好了，等凌业霆一回京，她就找他和离。

可惜这话到底是没能说出口——凌业霆在这一场与地支国的战争之中以身殉国了。

新婚燕尔，凌业霆便主动请战，美名其曰上回是他治下不严，才会僵持许久，这回一定将地支国来犯军队打回去。

这是凌业霆早就与皇帝说好的事情，皇帝虽认为有些许不妥，但多年相处下来，君臣之间的了解让皇帝明白，凌业霆是个心气极高的人，上回因着自己军中出了细作，在朝中都快被那些个儒生给骂成废物饭桶了，总该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将上回吃的亏找补回来。

于是顶着朝中不少臣子的反对，皇帝还是一口应允了下来，只是出于自己的一部分私心，居然将许久未上过战场的宋崇云安排成了此次的副将，作为让凌业霆当主帅的条件。

凌业霆顶着下巴上青色的胡茬，堪称大不敬地看了一眼皇帝，眼里甚至能找到些许嘲讽，只是不知为何，又很快趋于平静，垂下了眼皮，眼观鼻鼻观心，一口应承了下来，顺从得不像是凌业霆的作风。

只是皇帝怎么也没想到，这对于凌业霆本该是一场家常便饭的小打小闹，怎么就让他失去了自己的左膀右臂？

凌业霆是他们天灵国沙场之上的传说，是百战百胜的守护神。于是凌业霆牺牲的消息，比瘟疫传播地还要更快一些，与此同时，也有些谣言同时传到了帝都，

有个在凌业霆手下的秦卫兵口口声声道：在战事最为胶着的时候，凌将军不知为何会选择股身犯险，单枪匹马地闯入了敌方大营，就在生死攸关的时候，所幸有一只巨大的刺猬凭空出现，为凌将军挡下了致命的一击，这才让他活着回到了军营。

却也有人说，为将军挡了不少攻击的妖怪不是什么刺猬，而是一只狐狸，一只九尾的大狐狸！那狐狸为了保护将军，连自己被敌军砍成了筛子也在所不惜。

总之后来的故事是得到了所有人的一致认同的：凌将军从敌营大胜归来的时候，身上全是血污，还有两道极为明显的泪痕。自那以后，凌业霆对每一个敌军都痛下杀手，即便是一个人对上了敌军数十人都不曾退却半分，否则是怎么也不会就此牺牲的。

真相究竟如何，大抵只有凌业霆一个人知道——至少在世人眼中一定是这样的，大抵没有几个人会当真相信几个士卒的话，而且连妖精报恩的主角都被编成了截然不同的两种动物，实在是难以服众。

自然，还有流言之中的另外两个主角儿，苏小小和九狸。

但刺猬精也好，狐狸精也好，倒确实都是出现在敌方大营里头了，而且缺了哪一个，凌业霆都不见得能活下来。

凌业霆压根儿就是以为苏小小已经死了，才会将自己当成个没有感情的人，即便是与自己毫无兴趣的萧玉笙成亲，也一口应承了下来。也才会在接下来的战场上，对自己的性命满不在乎。

直到苏小小在他命悬一线的时候突然出现。

凌业霆不知道苏小小是怎么找到他的，之前那些时间又都身在何处，或是为什么不来找他。明明心中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疑问，但在猝不及防地看见了苏小小的时候，凌业霆便只剩下灭顶的喜悦，甚至连自己身在何处都已然忘却。

他还未来得及对苏小小说完一句完整的话，苏小小口中便喷涌而出一口鲜血，再往下，则是她以双手捂住的、从苏小小腹部穿出的利刃。

苏小小为他挡下了致命的一击不假，原本苏小小身上遍布刺猬刺，凡间的兵器压根儿就不可能伤她分毫，可这一下居然偏生极为巧合地扎在了苏小小身上唯一没有长好的皮肉处，堪堪将她捅了个对穿。

凌业霆见过再多血腥的场面，哪怕这一刀是捅在自己胸口上，只怕也不会有眼下的慌张。凌业霆惊得连手脚该放在何处都不知道了，慌慌张张地将苏小小下坠的身子紧紧地抱在怀中，一声一声喊着她的名字。

许是脏器也被捅破了，苏小小每说一个字，口中便涌出一股鲜血，但她还是断断续续地说着：“我还是没能将孩子保住……对不住……可是我、我好爱你……九狸说我不知什么是情爱，说我是一厢情愿……但我始终甘之如饴。”

苏小小最近受的重伤实在太多，又总是没有时间等到彻底痊愈，一次次积累下的旧伤，仿佛都被这数刀给勾了起来，甚至都来不及将话给说完，试图抓着凌业霆的手便十分剧烈地抖了起来。

凌业霆双眼通红，仿佛下一秒便能滴出血来，一颗浊泪缓缓地从他眼角落下，随后是第二颗，迅速成行，怎么也止不住一般。

“哭什么？哭丧呢？”

凌业霆骤然发现自己已经身处在一个空无一物的平原之中，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怀中的苏小小原本因失血过多而抽搐着的身体也平静下来，而说话的人，身后隐隐约约能看见几朵蓝色的火花。

他们三人处在九狸的结界之内。

九狸十分悲哀地发现自己似乎总是只能在苏小小奄奄一息的时候赶到，尤其当苏小小是为了凌业霆而突然消失的情况，这一次的情况却复杂了许多。

凌业霆似乎没法认出他是什么人，但只要这人能够救苏小小，是什么人都无所谓。

九狸蹲下身子，第一时间将苏小小身上的几处大穴给封闭了起来，将自己的灵气源源不断地输入苏小小体内，但这还远远不够。

“她之前受伤了，前些日子还小产了。”

凌业霆不知道为什么无论是苏小小还是九狸，都有心思在这个生死关头提什么孩子！难不成一个未出世的孩子，能比苏小小还要重要么？

他皱着眉头，语气充满了着急：“你能救她，是不是？你快救她！”

九狸却摇摇头，一双蓝绿色的桃花眼极深情地望着苏小小，到底却还是不无残忍地道：“我救不了她。”

凌业霆心中最后一丝希望也被九狸给浇熄了。

“但是你可以。”九狸心知肚明要将苏小小从鬼门关拉回来，比上一次天劫的时候还要困难得多，但他依旧是有把握的，心情便自然不若凌业霆那般绝望，甚至因着结界里的时间过得格外慢，加上将苏小小的元神聚起来还需要一些时间，他居然还有些闲情逸致欣赏凌业霆的痛苦，故意拖了好一会儿才如是说道。

凌业霆甚至连自己需要付出什么都没问过，脱口而出：“怎么做？”

“将聚灵珠交出来，其余的事情你帮不上忙。”

凌业霆看了看怀中了无生息的苏小小，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将聚灵珠交到了九狸的手上。

九狸伸手猛地将依旧插在苏小小体内的剑抽了出来，也不知他怎么做的，剑身上居然连一丝血都没有。随后，九狸便拿出了十余枚黄符，将苏小小浑身上下每一处大穴都给贴上了相应的符咒，口中念念有词，指间动作变幻飞快。

凌业霆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没敢有片刻的分神，希望看见苏小小苏醒的奇迹。

然而随着九狸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苏小小原本奇迹般止住了血的伤口突然之间向外喷溅鲜血，几乎在一瞬间将离得近的九狸覆盖在鲜血之下。即便是被隔在数丈之外的凌业霆，都能清晰地分辨出苏小小面上的血色在以极快的速度消失，整个人像是逐渐变成了透明的，虽然知道极不可能，但凌业霆心下有着强烈的担忧，生怕苏小小下一瞬便消失在他眼前。

而下一瞬，这不可能便成了真。

苏小小的身影瞬间消失，化成了一缕青烟。

结界便再也容不下除去施术的九狸本人以及有特殊符咒护身的苏小小之外的任何人，以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将凌业霆弹回了现实，还十分好心地将人送到了距离天灵国驻地不远处。

凌业霆站在原地，从脚下踩着的草地到吹过脸颊的风，一切都是那么真实——至少和在那结界之中的一切相比起来，真实得像是会吃人。

他多希望适才那些画面是假的，苏小小没有消失，没有让他再一次眼睁睁看着苏小小从自己眼前死去，而他能够为苏小小做的，都微不足道得太过渺小。

凌业霆甚至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冒险，孤身一人不自量力地进入敌营——

是了，他想起来了，因为他想死，因为他觉得这个世界上，似乎已经没有谁值得他再去留恋——曾经有那么一个，但就在刚刚，他再次失去了。

身先士卒的凌将军，在单枪匹马从敌营回来之后的第十日，被一支冷箭射中，不治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