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禁一开，京畿一带迅速得到消息，听说楚云昭屠城之事，朝野哗然。南苗境内与朱雀皇朝诸城的苗人愤怒不已，有人上朝抗议，亦有人拉帮结伙，以为同胞报仇之名义，不断与汉人冲突，暴乱之事，愈演愈烈，不仅境内云南与建康人心惶惶刑案不断，连南苗境内，正在打仗的苗王子与北竞王，都姑且放下了争端，下战书，说要北伐朱雀皇朝，以血前仇。

圣武亲王苦心经营多年，一方面挑拨南苗皇室内部之不和，一方面接纳苗民做出宽仁姿态，试图兵不血刃拿下南境。却是未曾想到，所有心思，一朝毁在了楚云昭手上。亲王城府深沉，就算对楚云昭不满，向来也不会轻易流露出不当言论，如今却真是忍无可忍了。

圣武亲王世子杨佑亲上御殿，弹劾屠城之事，提出“云昭之祸更甚于南蛮之乱。”，皇太子当殿赞同，宗室附议，御史台建议处决楚云昭，以平南蛮之怒。

奏章呈上内阁，内阁首辅白樾以楚云昭贵为皇亲国戚，不便处置为由，转呈摄政亲王。亲王亲手拟下诏书，以诛心之论谴责云昭，令云昭自裁谢罪。

诏书呈送廷议，文武诸臣，几乎众口一词的赞同，唯有云兮，不顾病体，当庭与亲王辩论，称昔日纵容南苗难民入境，四处烧杀劫掠，原是引狼入室之举。朝露之城遵从亲王之政，导致碧玄草堂楚家后嗣罹难，损失惨痛。以武家之风，以牙还牙，也没有什么不对。至于南苗以此为由北侵一事，南境防线，一向是由驻守衡江的四公子云桓担当，说云昭惹下祸事重启战端，那云桓便可捍卫防线，决不让苗人跨入南境一步。

御史台唇枪舌战，字字诛心，说楚云昭生性暴虐，桀骜不逊。倚仗战功，功高震主。不尊儒门，不敬皇室。如今罪恶滔天，千刀万剐亦不为过。

云兮据理力争，到最后却依然未曾拦下圣武亲王之诏书，只得拜托妻子平安公主亲去望京，恳请天子仲裁。君子忍辱一时，但只要能设法面见天子，由今上从中斡旋，脱罪并不是难事。

诏书送出当晚，云容心中不安，终究还是去见了一趟云兮。

她居于王府之中，所知之事都是皮毛，入了楚府，才在君玉跟前打听到一切。当时脸色煞白。

云兮出来见她，她不假思索，第一句话就是，“大哥，你放弃三姐吧。”

云兮怔住，险些一巴掌便呼在了那张精致漂亮的面孔上，实在是手上没有力气，才勉强按捺下去，但语气难掩震惊，“你说什么？”

他终究压不下情绪，不等云容回答，伸手颤抖指着云容道，“我楚家武家世家，忠义为重，兄弟姐妹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是你三姐，就算楚家风雨飘摇，破屋烂瓦，也必会将她置于庇护之下，你怎么敢？你怎么敢说出这种话，你还当自己是我楚家人么？”

云容自打生下来，第一次被兄长这般指责，一时无语，双瞳凝视云兮，思索片刻，还是对云兮道：“大局为重，请大哥早作决断。”

大局二字，一时震的云兮无语，云容又道，“大哥心中有数，圣武亲王赐死，若是云昭姐姐执意不从，刀龙府兵以王命出征，那就是谋反，株连九族之罪，就算天子宽容，楚家也必然无法保全。云昭姐姐是什么样人，大哥还不知道么？大哥为她做的已经够多，再这样下去，大哥若是受到牵连，楚家还能仰仗何人？我是已经嫁出去的人，如今冒着被人唾骂的危险，来同大哥说这些，难道能是为了自己么？只是真的心疼弟妹与玉隆儿，不忍让他们背负罪责。”

云兮低头，喟然叹道，“我岂不知你所言之用意深远，但想到云昭之结局，难免心中哀恻，不忍为之。”

窗外电闪雷鸣，天空被霹雳骤然撕裂，云容不由震了一下，心想遭雷劈就遭雷劈吧，此事必然要有个了断，便颤着声音，再度催促道，“大哥，我听朝露之城那边府上的人说，云昭姐姐的病，原本也拖不了多久了，若是任由她一意孤行，这是要让楚氏满门为他随葬啊。且不说我们这些活着的岂会情愿，楚家百年荣华，若是断送于此，大哥如何去见地下的列祖列宗？”

雷鸣之夜，风雨交加，人心里的事情，也许比这天候还要惊心动魄。云兮闭目长叹，轻声道，“你回去吧。”

云容神色哀戚的看着云兮。

云兮道，“我只当你没有对我说过这些话，我不会轻易放弃云昭，但也绝不会以整个楚家为赌注。你放心吧。”

云容知道，话说到这个地步，已然没必要再多讲，她起身告辞，云兮却突然把她叫住。

“云容，我想让你记住一件事，女孩子的心事，永远不可对人言。今日在我面前说这些，是你太急躁了。”

云容心中一震，头也未曾回，却轻声道，“谢大哥教诲。”

朝露之城半解禁之后，杨曦入城，见了楚云昭一面。她因卧病在榻的缘故，已然觉得再见妹夫不大方便，因此只隔着屏风相谈。城中到底发生何事，已由藻雪告知杨曦，前因后果说的一清二楚。从碧玄草堂被暴民践踏，到朝露之城封城屠戮南苗流窜之人，焚尸三日。这般惊心动魄之劫难，被藻雪以平稳之语气说出来，更觉心惊。一桩一件，都像是历历在目，但却是没想到，杨曦听完这些之后，最为在意的，反而是这些日子，楚云昭真是承受太多了。

她这一生，过得太辛苦了。

金枝玉叶，年少封爵，原该是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贵族女公子，半生投在战场上，战功煊赫也没落下什么好下场。到最终，消沉退隐，竟然还能遇上这般浩劫。

不该说可怜的，若是天子盛宠的外甥女楚三公子百鸣公爵可怜，那倒是让帝都公卿们情何以堪。只是，想想自从认识她到现在，除了在战场上，几乎从未见她笑过，如今眼看她重开杀戒，背负骂名，只觉得心疼不已。

圣武亲王的诏书送到她面前，因为并非正式圣旨的缘故，不必宣读，楚云昭见是那位亲王送来的，也没什么兴趣，她如今病着，更不爱看写字的东西，连杨曦的信都未曾读，更何况别人的，直接让藻雪扔进炭炉里烧了。

藻雪照办了，诏书烧得一干二净，成了一堆灰土，隔了好几日，才听说，原来是赐她一死的。

楚云昭跟听笑话似得，在床榻上笑了半天，依靠在靠枕上，不知几时，眼中竟然隐隐有泪，她对藻雪说，“你说我怎么就沦落到这种地步了呢，区区一个亲王，想要我死，竟然就那么草率的发一封诏书过来？”

藻雪道，“管他呢。你没看到，那就没看到算了，要杀你，至少得他自己来才对。”

楚云昭笑，绝美的面孔之上，表情残酷，她说，“你放心吧，我就算要死，也不会这样死。不过，你先叫人给我把杨曦赶出去，我心里不自在，看见杨家的人就心烦，过几日若是再心情不好，没准就想杀了他了，你让他走吧，滚越远越好。”

哪里是因为这缘故呢，没准，也只是不想再连累他，但是心里到底怎么想的，一次也不会说出来。

藻雪出去找人赶杨曦去了，没赶出去，反倒将人赶到楚云昭的房间里。

楚云昭皱着眉头，依然还是隔着屏风相见，神态如何，反正外面的人是看不到了，也就觉得没关系了。

杨曦恳求她，说毕竟从前有交情，移开帷屏，看着彼此，好好说说话吧。

楚云昭生的什么模样，大概到死也忘不了，就算如此，这样见面，也必然与两两相对有所不同。

楚云昭说，病中憔悴，仪容不整，怕是不能见人了。

杨曦叹气道，“我们两个人，是真要生疏到这种地步了么？”

楚云昭道，“王爷是我妹夫，谈何生疏呢？如今云昭惹下弥天大祸，楚家或许也会因此而被牵连，还指着王爷在天启斡旋呢，云昭只是不便起身，不愿失礼于人前罢了。”

杨曦说，“是，你说的没错，我也要回天启了，每一次都是这样，你负责肆意妄为，我来从中斡旋，我这一生，低头这几次，全然都是为你。我心甘情愿，就算到此刻，你连见我都不愿再见一眼，我却依然愿意为你不惜代价。”

事到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楚云昭心灰意冷，道，“那我替六妹谢过你了，我就不送你了。”

杨曦沉默着，似是在等待什么，楚云昭亦克制许久，最后说，“王爷又何必伤感呢？又不是生离死别，也许总有能再次重逢的时候。就算不能，云昭这人，也不值得王爷用情至深。”

杨曦怒道，“我何尝不知道，你这个人，简直跟没有心肝似得，只是，一往情深，自己也收不回来。”

说到这里，心痛难以忍耐，他不想再苦苦纠缠下去，索性，就这样干脆利落的拂袖而去了。

每次相见，都要想是不是最后一面，明明已经知道两个人没有未来，却始终舍不下，心里恨的时候，觉得那个人简直可恶，恨不得亲手掐死她，但静下心来，却始终还是会为她心痛。

冤孽，全是冤孽。

楚云昭据守朝露之城，不领王谕，圣武亲王震怒，兴兵讨伐，欲将她拿下治罪，统领刀龙府兵的，正是那位王世子。

已经到了出兵平叛的地步，事情无论如何也难以转圜。临行之前，王世子去见了一次云兮。

平安公主不在，楚府里少了她的身影，总觉得又清冷寂寞许多。

想起多年之前到这里，总能看到女孩子们凑在一起说说笑笑，年少的男孩们穿着铠甲提着弓箭跑出跑进。原本是很热闹的地方，如今府中草木依旧，从前在这里说笑的人，却都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