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云昭看着藻雪,说,“也是我对不起你啊,你是剑灵,原该冷冽如冰不染凡尘,谁知跟了我这么些年,竟然也生出了凡人的心思。”
藻雪道,“剑原是死物,没有功利心,所以比人的情义更重。你若是知道我的心思,便不该如此伤害自己。这人世间,没有人比我更真心实意为你打算了。”
楚云昭苦笑,看着月牙岚,道,“你看她这话说的,倒好像我活在这世上,也就只剩下一把剑真心为我了,那这样活着,还能有什么意思?”
月牙岚高冷着一张脸,说,“无聊。”
她说,“我跟着你,就是因为你是雪照云光昭昭天日,战场上没有人比你更耀眼夺目,所以我愿意在你身后,为你杀伐天下。可你看你如今,简直像个病猫一样。难道你也同那些女人一样,遇见个男人,整个头脑都昏聩了?”
听她说这话,就真是气到无语了。楚云昭私心里觉得,当初生那个孩子,只是为了给楚家多留一个后嗣。早产毁了身子,又为杨曦伤了心,如今回想前尘,当初说不在乎,无外乎是自己不懂自己的心。再想当初,也不可挽回,不过是心里苦罢了。只有月牙岚这种从未爱过的人,才能以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这种莫名其妙的职责。
气的都不想跟她计较了,只说,“你还是去处理遣送南苗女子的事情吧,如今城也被我们清理干净了,留着那些孤儿寡母,也是作孽,让她们早点离开吧,我心里还能清净些。”
月牙岚给了她一个白眼,说,“那帮人都关在地牢里,横竖碍不着你的眼,你心里清净不清净,又关她们什么事。”
说是这样说着,也还是起身去办事去了。月牙岚走了之后,藻雪坐在她床榻边,就开始说,“月牙姑娘这阵子对你的态度,也是越来越随意了,虽然不至于是真有心对你不恭敬,但治军如此,怕还是不好。”
楚云昭淡然笑笑,道:“无外乎是因我重病,威慑下降而已,她是我侄女,最多也就心里不满,抱怨两句,不至于有什么异心。等到哪一天,我真的无力统率军队了,到那时,不知还能有多少人愿意效忠于我。”
藻雪说,“生死有我陪着你,还有什么憾恨么?”
楚云昭说,“名剑合该纵横天下,若是陪我一起死,委屈你了。”
两人战场并肩多年,情份自然非比寻常,坐在一起,说个话便没完没了,楚云昭原是性情疏阔之人,到了这个地步,也能若无其事的说笑。藻雪心内伤感,也只得陪着她。
没过多久,风间始请见,说是方才月牙岚已经令人押送那些苗人妇孺出城了,她派了一小队得力的人,将一路押解,直至出境,应该不会有什么岔子。月牙岚嫌方才同楚云昭说话说得不痛快,索性叫风间始过来覆命了。
楚云昭心想,自己如今真的是不比从前了,从未被人忤逆轻视过的人,如今第一次尝试到这种滋味,竟然也懒得发火了,可见从前脾气不好,都是骄纵的,真要躺下了,有多少脾气,那也发不出来。
风间始汇报完月牙岚的事情,又问,“城还要继续封下去么?”
楚云昭思索片刻,说,“戒严吧,允许粮草出入。入城须严格审查身份,不允许朝廷的人进来,城中若有人想离开这座朝露之城,也随他们走吧。”
信者自效其命,不信者,自谋生路,楚云昭不想勉强。
风间始领命要走,楚云昭又问了一句,“这两天有什么人要入城么?”
风间始愣了一下,说,“不明真相的商贾百姓倒是不少,看见城门关着,等一等也就走了,没什么特别的,五公子头两天来过一次,被我们拦下了。后来听说,是靖王杨曦让他去望京了,不知道是什么事,靖王来过两次了,今日言辞强硬,留下信函,我带来了,还没来得及跟你说。”
云昭瞥了眼那信,没看,让藻雪直接收起来,然后跟风间始说,“他又不是圣武亲王的人,要入城,就随他吧。”
风间始退下,藻雪叹口气,说,“你当初是故意要把云清支开的吧。”
云昭点头,说,“碧玄草堂一事,对我而言,是锥心之痛。那天晚上,我看见云清心里就怕,怕的发颤,你说他跟我出生入死这么些年,万一最后再因我有什么长短,我生无颜再与兄长相对,死不敢见他父亲,实在是承受不起。如今朝露之城风雨飘摇,还是让他躲远一些吧。”
云清是她亲自带到战场上的,武艺与战略,都是她手把手教出来的,既是幼弟,又是弟子,原本该相互扶持的,但是这么些年,她身边死了那样多人,如今是真的怕了,半点都不想再让云清冒险。
藻雪叹口气道,“真是不甘心啊,那个靖王爷,居然这么懂你的心思。可惜了这一场缘分。”
云昭没说话,转眼之间又到了慕清容过来诊脉的时候,慕清容刚一进来,楚云昭就说想要喝银耳百合汤,又嫌厨下的人做的不干净,叫藻雪自己去,藻雪走了,慕清容在床边绣榻上坐下,为她诊脉,这眉头,却是越皱越深了。
楚云昭笑道,“也没什么可愁的,我也知道,如今朝不保夕,都是我自己作出来的,他日我若是不在了,你就假装没有医过我这个病人吧,生死有命,不会污了你这神医的名声。”
慕清容一言不发给她施针,等到七根银针插入对应腧穴,到了停针的时候,才闷声道,“你这又不是朝不保夕的绝症,不过是此后不能再生孩子了。反正跟那个人也没什么将来了,养不养孩子,也都无所谓。气血双亏,心生虚火,原该忌怒,戒酒,忌劳碌,忌殚精竭虑,空耗神思。你若是听我的,吃斋念佛不问世事,白首终老也不是难事,何至于落到这个境地。”
楚云昭道,“就当我不甘寂寞吧,终究不能安安心心青灯古佛过一世,反辜负了你一片心意。”
慕清容说,“尽力而为罢了。楚家是真的离不开你。我师尊他老人家一直也是最心疼你的,他是上了年岁的人,你只当体恤他老人家禁不住打击,多保重吧。”
一模一样的话,藻雪提醒她为了家里几个小的弟妹好好活着,如今慕清容又说是为了长辈。但若是可以,谁不愿无忧无虑的活着呢?天命,总归有不由人愿的时候。
她对清容道,“身体如何姑且不说了,藻雪那丫头,就跟我自己的一部分一样,他日若是我有什么不测,我怕她悲伤过度,也无力支撑大局,军中的事情,大哥必然会有安排,我只是有些心愿,想要嘱托于你。”
见慕清容似是有犹豫之意,云昭道,“生死有命,天意难测,我这些日子,心里总不安的很,有那么几个心愿,也不能轻易交托给他人。你是我托付性命的人,自然是信任的,就当是为了我,你听我这几句,他日我不在了,也有人为我打点,我好安心些,少些思虑,也算是保重了。”
慕清容含泪点头,楚云昭道,“我生平也没有多少憾事了,只是操心身边之人,月牙岚虽说性格孤僻,但成立暗部,为我立下不少功劳,她那人,心里没有自己的事情,我不愿让她在我死后继续被人利用,当做兵器一般使着。想将她托付给八妹云灵,云灵性情天真烂漫,也许跟她在一起,还能开心些。”
慕清容说,“我决定不了这种事,但若是三爷不在,我会同长公子商议,让他按着三爷心愿,安排月牙将军的前程。”
楚云昭点头,道,“还有你,你照顾我这么久,是我负了你的心意,他日若是我不在,但凡我有的,你都可以要,然后,就回去找慕大夫吧,像他一样自由自在的生活,也挺好的。”
慕清容说,“清容能遇见三爷,也是此生之大幸,三爷的心意,清容领了。”
云昭停下,很久,未曾说话,又微微苦笑了下,道:“那件事情,在心里放很久了,几次想要跟你说,却又总觉得说不出口。原本早就该放下了,可是,又始终放不下。我是没想到,连我也有这般优柔寡断的时候。”
清容道,“三爷说吧,既然三爷如此看重,那无论是何事,清容都一定尽心竭力,为三爷办到。”
楚云昭眼神看向绣榻下白色的地毯,心思已然到了万里之外的雪原,隔了很久,她才轻声问慕清容,“当年那个孩子,要是没死的话,如今大概也会走路了。”
慕清容轻声道,“这真不好说了,楚烈将军一向对三爷忠心耿耿,在他身边没有找到小女公子,我想,也许就是托付给他人了。小女公子虽然早产虚弱,但经我诊治之后,若是不出意外,应该也不会轻易夭亡。”
“那时在战场之上,处境艰险,没找到她,也只能放弃了,如今想起来,也是憾恨啊。”
慕清容专注的等着,心想也许是要说托孤的事情了,但她终究没有说。慕清容也没有再提。
也许还活着,是最好的答复。金枝玉叶的女公子被丢失在了北荒的雪原之上,如今怎么活,在哪儿活着,过着怎样的生活,若是知道的清楚了,也许,也只能徒增伤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