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宴之后,年初几天,天子降了恩旨,允宫中后妃归宁省亲,京中各王府纷纷效仿,送王妃们回本家小住。
云容回到本家,未曾见到云昭,心里有些疑惑,问了云兮几句,云兮道,“她如今在朝露之城那边,家族里孩子多,过年难免要热闹一阵子的,都是跟家人一起过,回不回来,倒也没多大关系了。”
云容叹气,道,“当初我出嫁的时候,也未曾看见云昭姐姐,倒是陪嫁物品中,许多珍贵之物,都是昔年天子陛下赐予云昭姐姐的,看得出用心,还未曾当面谢过姐姐呢,心里到底是有些遗憾,当初为北伐一事受挫,总觉得姐姐心绪不好,若是有机会,我也想好好与她聊一聊,看能不能开解一些。”
云兮说,“她对你的心意,你知道就好。她这些年有些心灰意冷,不愿与他人往来,你就包容一下得了,有什么,也许隔几年之后再谈,与现在也会有所不同。”
云容思索片刻,道,“其实也不是为此,天子陛下如今提起云昭姐姐,语气中总有几分憾恨,云容也能理解,只是,靖王殿下偶尔听见云昭姐姐的名字,总觉得神色里有些……”
她话尚未说完,云兮骤然咳了几声,险些连气都喘不上来,云容慌忙叫伺候人去端药茶,她自己站在云兮身后,为他敲背顺气,至于未曾说出口的话,就只能姑且放下了。
初六当日,圣武亲王世子杨佑过府拜访,云兮设宴款待。云容也出去应酬了一会儿,但毕竟如今是已嫁之人,不方便在席间久坐,不过说了几句话,便自己回后园去了。
月色初上,梅园里四处白梅盛开,清冷的香气在回廊之间萦绕,毕竟还早,不用急着回房,又是在自己家里,云容一时兴起,便带着婉心,四处流连,从小长大的地方,处处都是幼年玩耍之回忆,如今离家数月,回来再看旧时风景,倒是生出不少怀恋之心。
靖王待内眷一向冷淡,百无聊赖的时候,也只能独自一人,看看风景,与婉心说笑几句,这种日子,也是过习惯了。
正四处晃悠的时候,突然听到经霜亭附近有人低语,她似是听见靖王二字,不由便停住了脚步。
是云兮的声音,不知何时,他也来了梅园,在亭子里与杨佑喝酒叙话。
月下四处宁静,经霜亭附近雅雀无声,只听得小风略过树梢,带起些微沙沙声响。楚云容站在树影之后,听云兮与杨佑低语。
一字不漏,清清楚楚。
云兮说,“云昭那样性子,若是一直留在军中,立出天大的功劳,也抵不了罪过的,当年要是将她嫁给靖王,也不至于到如此下场。”
杨佑道,“这也不能怪你,靖王向天子求娶云昭之时,曾许下正妃之诺。是她亲口拒绝的,连天子都不愿违逆她的心意。旁人再说什么又有什么用处。”
云兮叹气,道:“辽阳之事同样与靖王有关,云昭面上全无在意,心里怕也是苦的。她正当盛年,却坚持退隐,孤身一人在旧城消磨时光,连年节也不愿归家,归根结底,是我这个做兄长的失责啊。”
云容从旁听得面色惨白,双手不由发抖。云昭与靖王之间有纠葛的事情,她隐约也是有猜测的。只是一直瞧不出什么端倪,也不敢妄自揣测。如今听到云兮亲口证实,才敢相信。
不由心寒,靖王从前是纳过妃的,原本不可能属于她一个人,楚云容也不是心胸狭隘之人,只是,既然云昭与靖王有私,家里人又为何坚持要将她嫁给靖王。更可气的是,家族中人,竟无一人告诉她内情,存心让她做了这替身。
与云昭一场姐妹,此事竟然不是从她那里听来,而是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之后,才辗转偷听而来。
婉心见她气的发抖,慌忙伸手将她扶到一边,到僻静处,才敢低声劝道,“六小姐,可别为这事置气了,靖王爷毕竟娶的是您啊。至于三小姐,原不是个安定的。您又何苦同她比。”
云容凄然笑道,“我只是不明白,同样是楚家的女儿,云昭征战沙场,是立下不少军功,但在京中飞扬跋扈四处树敌,带来的祸患也不少,她是辉夜长公主的女儿,万千宠爱在一身,犯多少错,大哥也是一心回护她心疼她,我却又做错了什么?需要被这样冷待。”
想起昔年,太子妃倒是对她挺不错的。谆谆细语嘱咐教导良多。此时却是明白了,同样是楚家的女儿,也只有太子妃能懂她心里的苦。云昭受不得半点委屈,她楚云容又岂是铁打的女金刚?就能任人欺负?
这姐妹的交情,真是要尽了。
云容早就知道,云兮自受伤之后,一直想要云昭继任家主之位。只是未曾想到,云昭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挂印辞官,退隐的比他还要早。
器重云昭,未必是因她身份贵重,云昭退隐之前战功煊赫,为人如何姑且不论,凭借霸道纵横的性子,其实也是镇得住帝都公卿的。
楚云昭天纵英雄,少年得志。云兮向着她,其实也是理所应当。
但如今,那人已经对家族无用了,为什么还要一心维护她,甚至不惜为此伤云容的心呢?云容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云兮重病,云萍亦常年卧病。云昭退隐,云桓远在南境,至于云清,在云昭退隐之后,虽然不至于挂印辞官,却自请去朝露之城练兵,如今内廷兵权都已经交到七公子云和手上了。
偏偏七公子镇日里混迹酒肆乐坊之中,与歌姬舞娘往来,开口闭口,不是诗词歌赋,就是风花雪月,本也不是个靠得住的。
八姑娘云灵养在宫里,天子膝下,日后或许能有所作为,九公子云晧如今虽说年幼,却也随云和供职内廷,明明还是孩子身板,一样穿着铠甲出入宫禁。说到底,只是历练罢了,还不到十岁,还能指望他统领禁军不成?
云容从少女时就知道,自己早晚是要做靖王妃的,也立了身在宗室,为楚家谋划的决心,就算知道云昭与杨曦之间的瓜葛,也只能,佯作不知。
女人若要聪明,其实只要做到一点就够了,对自己狠一些,再狠一些。
在府上,若是无聊,就去与明妃喝茶,两人凑在一起,做些有趣的茶点之类,若是好吃,就给靖王送些过去。
明妃明恩华跟着靖王的时日最久,感情说不上有多好,相互敬重了解倒是真的。云容时常在她身边待着,日子常了,没别的好处,至少也将靖王的喜好打听清楚了几分。
知他性情俭朴,为人淡漠到近乎寡言。对食物没有什么喜欢,衣料喜欢白色,只是为了礼制的缘故,常年得穿深灰,因此颇有抱怨。音律方面,听别人弹琴,喜欢听七弦古琴,自己弹奏的话,喜欢琵琶。
云容记得,云昭自幼得天子赐白玉琴,唯一会的,就是七弦古琴。
杨曦的喜好之中,也满满都是云昭的痕迹,知道的越多,越是心灰。
但也得知,杨曦对政局极为厌倦,不愿随大流议政,每年春节前后被迫上朝,听到一大堆朝议,回来便喊头痛。因为天子之位虚悬,圣武亲王摄政缘故,总喜欢征求宗亲的意见,将一大堆待议的奏疏送到他们王府,让杨曦协助批复。因为京中宗室关系复杂,杨曦不过是个外封的王爷,不知内情,做起这些事情,一向是挺为难的。
云容将这些都记着,每年在京中那段时间,三不五时便去杨曦书房晃悠,偶尔见他皱眉烦恼,便问他是为何事?若是杨曦偶尔心绪好,同她讲起来,她就认真出谋划策,帮着杨曦把那些奏疏处理完。
天启帝都的人与事,杨曦是因没什么兴趣,所以未曾下功夫,楚云容却是自幼就在这里面费了心血的,说起来,也是条条是道。
就为在这一点帮得上忙的缘故,杨曦做事的时候,也愿意将她叫到书房侍奉茶水,闲时随便问两句。有时候待得久了,心烦疲累,还会手谈一两局。
只要苦心经营,一切都会变好的,云昭不会再回来了。云容有信心,只要她一直努力,处处为杨曦着想,他们之间,也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开春没多久,南境就发生了一件大事。
苗疆内乱再起,苗王子苍狼与北竞王开战,一时之间,苗疆生灵涂炭哀鸿遍野,大量难民涌入朱雀皇朝南境,朝廷一时之间应对不及。但难民并非侵入之军队,不好直接驱逐出境。朝中开始商议,有主张遣返的,也有主张接纳归化,让他们与华族共同生活。
苗疆难民北上,首当其冲的,除了云南都护府,便是楚家封地朝露之城,以及靖王封地建康。
算起来,建康是离苗疆最远的地方,但因江南富庶天下闻名,因此也有不少苗民,不辞艰辛,北上想在江南地带重建家园。
帝都公卿,多数厌恶异族。但以儒门宽仁之心来看,屠戮或者驱逐难民,都不是合理的做法。
况且就算单从利益角度来讲,要征服南疆,也得从这些平民入手。
因此摄政亲王将云南王裕仁亲王,靖王杨曦,与楚家家主云兮都召入内廷,商议开启南境边防,接纳难民一事。
江南地带毕竟离南境遥远,加之上一次南苗动乱之时,已经有了庇护难民之经验,因此觉得,就算大量难民涌入南境,也不会造成太大影响,杨曦对于此事,也并没有多大意见。
裕仁亲王一向宽仁,云南境内一直也有很多归化的苗人生息。此次虽然是因战乱的缘故,突然间有大量苗人叛入南境,后续可能还是会有问题,但如何安置,那就是云南都护府的职责所在了,因此裕仁亲王也并不反对,只说由圣武亲王主张就可以了。
云兮当时听过之后,说还需要与家族中人商议之后再做决定。毕竟如今他在帝都,朝露之城却是楚家另一拨人。圣武亲王体谅他的想法,说会等待他之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