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云昭回到帝都，上疏向天子辞去一切任职。摄政亲王代天子准其奏请，楚云昭便以退养之名，回了楚家封地朝露之城。

天子听说之后，对辽阳之决策也颇有悔意，但他重病无力处置政事，当时的局面之下，也只能对不住楚云昭了。

楚云昭撤军之后，杨允与竞豹儿以辽阳为据继续进兵，起初颇有斩获。但终因利益纠纷导致不合，进军攻略无疾而终。此后数月，契丹人苦心谋划，终究依靠内应，重新将辽阳要塞夺回。杨允回西北防线继续布防，摄政亲王将儒门武生出身的大将军苏泽调动至龙门要塞，与匈奴协防契丹。

局面恢复至战前状态，好像中间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徒劳。唯一的变故，就是昔年北境女武神楚云昭已然销声匿迹。

退居朝露之城以后，楚云昭的性情完全变了。镇日待在旧宅里陪伴年轻的孩子们念书习武，谁也想不到，如今这个温柔随和的他，当年是怎样凶残暴戾的一个人。楚云昭常说，自己的杀孽很重，修佛念经稍微弥补一下，也算是为皇朝祈福了。天子至今依然在望京养病，身边很是寂寞，楚云昭体谅到这冷清的心情，三不五时的，还会去望京入内参上，陪天子说说话，承欢膝下。回想一下幼年在宫里的时光。

往事终究不可追，念叨太多次，也只能徒增伤感，所以到后来，也不怎么说那些陈年旧事了。

看得出她喜欢孩子，天子便嘱咐平安公主，若是没什么事情，就常带玉隆过潜龙居走动走动，给楚云昭看看这孩子。如今的楚云昭，身上那属于战将的肃杀之气已被全然洗去，孩子见到她温和美丽的笑容，也愿意让她亲近，被她抱着，咿咿呀呀的笑，同她说话，旁人都不明白玉隆儿在说什么，唯有楚云昭，耐心的抱着他，听他那没有什么意义的咿呀声，一听就是一整个下午，不知心神在何处。

平安公主提起，说云容与靖王的婚约定下来了，过了中秋，大概就要过门了。她并不知晓云昭与杨曦之间的瓜葛，也就拉家常一般随意的说了出来，毕竟云容出嫁，云昭这个做三姐的，总该有所表示吧。

云昭捧着一碗糯米藕粉正在喂玉隆，听见这话，面色淡淡道，“咱们家又不缺东西，我如今是方外之人了，懒得过问这些，就让大哥随便选些什么，以我的名义送过去罢了。”

云昭说，“家里内库放着那些，从前天子陛下赐下来的东西，我也用不上，让大哥看着办吧，有什么贵重罕见的，都拿去给云容做陪嫁，不用吝惜东西，也不用再问我了。”

云昭一向不看重身外之物，认识她的人都知道。

这么安排，倒也不碍什么事。无外乎是让云兮多费点心了。公主这样想着，却听云昭道，“怎么就不能迎为正妃呢？咱们家的女孩子，跟了他是真委屈了。”

平安公主道，“听说是因为靖王妃皇甫漪澜早逝，靖王心里这坎儿还没过去呢，说这些年里，都不打算迎娶正妃。”

“倒是拿上架子了。”云昭淡淡说着，接着喂玉隆吃东西，并不打算再在这件事上过多纠结。

那个人，对她而言，也是恍如隔世了。隔这么久，根本就不愿再想起。

前尘算什么呢？如今谁还想得起曾经叱咤风云的那个楚云昭？靖王杨曦，在她的记忆中，也已经渐渐退化成了一个模糊的身影。

忘了吧，忘了也就不难过了。那个人，原本也不值得她倾心信任。

云容初初嫁入靖王府的时候，就时常听人议论，说她真是受委屈了。

侧妃仪仗入的府，府上原本还有两位侧妃，楚家嫁出去的女孩子里，是她最委屈了。

但她自己却并不觉得有什么委屈。靖王容貌俊秀，文武双全，哪有女孩子不喜欢他的。

更何况，将云容嫁入靖王府，是太子妃楚云萍的主张。如今云萍姐姐病重，一日日拖着，能了姐姐这个心愿，她就觉得安心了。至于自己怎样，倒是没多在意。

身为楚家女子，便该事事为楚家打算，长辈们但凡有所吩咐，遵从便是。

她的想法，其实也就这么简单。

大哥时常看着她便慨叹，“云昭若是有你一半懂事，想必也不至于如此。”

但云昭之所以为云昭，那般明亮耀眼，也是因其肆意张扬。她与云昭，是全然不同的人，她也没打算与云昭比。

那位三姐退居朝露之城了，楚家的重担，终将由她一力背负。

虽说年少，云容的心事也是挺重的。

靖王府除她之外，还有两位侧妃，明妃温柔大方，苏妃明艳张扬，都是难得的美人。

王府之中没有正妃，虽然那两位入府的时间比她早一些，但也不至于为难她。苏妃是武家出身的人，言辞锋芒毕露，云容初到靖王府，不愿与她起冲突，管她说什么，也都是淡然应着。

明妃的态度温和许多，靖王向来忙碌，自入府以来，也没去她那边几次。闲来无事的时候，总是明妃约她过去喝茶。

明妃所居的别院取名临渊阁，云容第一次看见就明白了，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做王妃，可不就是这么个道理？

明妃安慰她，说靖王爷是冷情的人，在这王府里，寂寞度日是避不了了，但身为王妃，只要维持住体面两个字，别的什么，其实也都无所谓。

云容深以为然，她与这位明妃，倒是难得的和睦。

楚家但凡是习武的人，都曾以心血养出剑灵，陪伴身边，忠心侍奉。云容自幼便不曾习武，没有剑灵，唯有一个自小一起长大的小丫头婉心带在身边，说起感情深厚，与剑灵其实也没什么差别了。

到了正月里，因为是新妇的缘故，特意去了趟望京，入内参上，在潜龙居觐见天子陛下。

天子待她很是亲切和气，赏赐了不少珍宝，之后还有赐宴，席间看着她低眉顺眼的模样，不知为何，突然心生感慨，说，“楚家这么多女孩子，还是云容长得像云昭。远远看着，倒像是几年前的云昭还在朕身边似得。”

楚贵妃在一旁听着，笑道，“陛下这话说的差了，楚家女孩子，哪有不像的。云萍与云昭也有七八分相似，只是这阵子云萍身子不好，没常来给陛下请安，一时才想不起来的。”

隔了片刻又说，“前些日子还听老太君感慨，说我们八姑娘云灵，生的跟云昭小时候几乎一模一样，人也娇憨可爱的，才说呢，若是陛下这阵子嫌闷的话，就把她送来陪陛下散散心。”

天子道，“性情怕是不像吧，云昭那么厉害的女孩子，找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贵妃看向靖王，又多说了两句，“前些日子云昭还来了一趟，说起你和云容如今也成亲了，不知什么时候能养个小郡主出来，正好可以与玉隆结个娃娃亲。她如今喜欢孩子，只盼着家里兄弟姐妹都儿女成双才好。”

杨曦想像不出说这种话的楚云昭应该是什么模样。这些日子总听人提起，说楚云昭入道修行，抄经念佛。如今眉目温和笑意淡然，人称佛公子。他不愿去想，也不愿去看。他所记得的，始终是那个宛如烈焰一般燃烧的女武神。楚云昭不在战场上，那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可他也清清楚楚的记得，云昭没有死，只是不再属于他罢了。

大年下的，想起这些往事，徒增伤感。也不能跟任何人说，也只好仰头喝下一樽酒，掩饰万般心绪。

往事历历在目，他是真的一刻都放不下。但对楚云昭而言，也许过往一切，都是她弃若敝屣的前尘罢了。

他想见楚云昭，却不愿看到楚云昭如今淡漠如风雪的模样。

年节里，云昭又入宫见了天子几次，说是从前只顾着上战场了，没机会对长辈尽孝，如今什么正事都懒得管了，至少也该承欢膝下。

后来听说老太君主张把云灵接进宫里，她也是极力赞成，笑着对别人说，云灵比她聪明懂事多了，何况年龄还小，能陪人解闷儿，有云灵在天子身边，她也能放心许多。

贵妃私底下同人提起，说云昭如今说话这样温和，看着都觉得有些吓人了。

天子见过云灵一两次，觉得这女孩子是真挺不错的，聪明可爱，在道术上天分又极高，潜龙居向来寂寞，楚家这么些年也没人钻研道术，索性就将云灵接入宫里，亲自教养了。

可不是跟当年的云昭一模一样。就算不是辉夜长公主的女儿，容貌有几分像云昭，也可安慰一下思念的心意了。

云灵入宫之后，云昭就不怎么过来走动了，留在朝露之城，一心一意在佛门修行，除了抄经，便是带着家里的孩子们读书，她从前是不爱读书的人，如今却待在楚家私塾碧玄草堂里，一消磨便是一整天，也不找人一起出去喝酒看夜景了，听完晚课，直接回去关门睡觉。

说是要把拉下的功课都补上来，只是如今，既不上朝涉政，也不出征打仗，还补什么功课呢？

贵妃同云兮提起这些事，云兮道，“姑母还是不必费心了，从前云昭蒙难的时候，家族里也没人帮过她什么，如今她卸去所有职位，退居朝露之城，照我看，随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不管她也好。”

贵妃想起过往，自觉也是有些理亏，索性也不再过问云昭的事情了。

整个天启，都渐渐将那位女武神忘记了，一年年的，倒是朝露之城出来不少楚家子弟，都是云昭的徒弟，依然是在楚家军做事，作风比从前倒是低调了许多。云昭不在，楚家子弟都觉得，在天街上横冲直撞都没什么意思了。

同心一人去，坐觉长安空。如今看着这寂寞如雪的天启城，杨曦想到的，也只有云昭白衣男装，回眸之时的绝美一笑。

云容虽好，不是伊人。

两人婚后一直相敬如宾，却总少了些亲近。

杨曦觉得自己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好了。

又是一年岁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