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此刻雅雀无声，里里外外都没有人，伺候的人都在殿外很远的地方。四处的窗户又都严严实实的关着，整个殿所已然被隔绝了起来。密闭的房间里，安静到几乎能听得见龙涎香在香炉之中噼啪燃烧的声音。

云容虽然算不上是十分敏锐的人，但毕竟曾经陪伴在病重的前太子妃身边很长一段时间，对那种因为疾病而起的沉郁气息极其敏感。她不是医者也无须诊脉。单单只是在这座殿内站着，都觉得被这逼仄的气氛压得喘不过气来。

杨曦的病，绝对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直要瞒着身边的人。不过说起来，持中殿首席女官慕清容原本便是医女出身。他身边有医者可用，将这些事情瞒的密不透风也算是情有可原。毕竟也用不到别的人。

只是觉得难过。

她低声说了一句，“陛下春秋鼎盛，怎么就到了这种境地呢？”

说是正当盛年也不为过。最坏的打算，也不过是死在动乱之中。她与其他更多的，对杨曦来说或许是毫不相干的外人或许都没有想到，在这场战争开始之前，作为君王的杨曦就已经病入膏肓。

杨曦微微苦笑，说大概是命吧。

朱雀皇朝的皇族是有遗传病的。开国初期的史书里略微还有些痕迹。据说皇族是上古神兽朱雀化身，因为是神之一族的缘故，体质与普通的人略微有些不同。比如偶尔出现的紫发，还有颜色比正常人要浅淡许多的瞳孔，都是神族的象征。

同样，因为是神的体质，在人世间的生存是不能长久的，到一定年龄就会渐渐变得衰弱起来，这种时候就只能放弃作为人的身份，化身为朱雀浴火重生回归蓬莱仙境。

这种莫名其妙的传说传过百年，渐渐就没有人信了。皇室也渐渐不再提。也只有皇族之中的人知道，这其实就是随着血脉流传的诅咒。贵为皇族的杨氏其实是有缺陷的。这种和贵族之血一起流传的疾病是无法确定的恶果，宛如紫发或者灰眸一般，随机落在某个人身上，命运捉摸不定，毫无道理可言。

楚云昭生下的那个孩子阿辰便是紫发。这种事，一般都是隔代遗传的。杨曦的父亲正当盛年的时候一病不起，病中衰弱的样子他都是亲眼所见的。至于阿辰，当初看见她的发色便知道这孩子不能长久。也是命运无情，这个孩子很年幼的时候便失落在战场上，后来找回来，也知道在身边养不久，即便如此，为了与鲜卑族的关系，也不得不将这个孩子送到北境，后来果不其然病逝于北境。从看见那孩子的第一眼起，便看穿了她一生的命运，到后来一日日过去，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步步离死更近，宛如钝刀子锥心刺骨一般，这样的滋味，也只有杨曦自己明白。

算不上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吧。后来阿辰被迫嫁到北境的时候杨曦还想着，这孩子终究是被别人从他身边夺走了。其实就这样被夺走，比一眼一眼看着她死去，或许还能好受一些。

原本他是不该生这样的病的。他的父亲因此而死，他的孩子亦因此而死。蛮族人有忌讳，血缘关系亲近的人是不能结亲的。朱雀皇朝却不同，代代皇族与外戚联姻，姑表之亲比比皆是。楚云昭是先皇长姐辉夜长公主所生，身上原本便流着朱雀皇朝皇室的血脉，楚云昭与他生下的孩子，或许注定是难逃诅咒的。

至于杨曦自己，原本是不该遇到这样的事情。他的母亲是蛮族人，从前也曾听先皇无意中提过一句，说是异族的血脉或许可以化解这与生俱来的诅咒。他虽然从前没有期盼过人生百年子孙绕膝的境况，但也绝对不曾想到，会在正当盛年的时候便一病不起。

他此生高居于皇权之上，为了朱雀王朝的基业什么都可以牺牲掉。或许便是报应，注定不得长久。

早就想开了，只是此时此刻，看着云容难过的眼神，心里也未免有些过不去。他娶了云容，但实话实说，却是一刻也不曾喜欢过云容。每一次注视着那张与云昭有几分相似的面孔的时候，他都是透过那张面孔在看另一个人。

若是能够看到那个人，或者说，能够用对待那个人的态度对待云容，或许还不算是亏待了云容。只是杨曦明白，他永远不可能将云容当做云昭来看待。

她们除了面容与血缘相近以外，性情做事风格都是截然不同。他透过云容的身影，永远看不到他想要重见的那个人。

即便如此，不知不觉间也纠葛一生了。其实归根结底是怪他，他这一生，其实随着楚云昭逝去的那一刻就无法挽回的葬送掉了。若是当初有勇气拒绝，便不会赔上云容这一生，宛若一个陪葬一般守在他身边。

杨曦说不要殉葬。活着的时候耽误了别人一生一世，死了，就不用让人陪着了。

世间都传言，说他是冷酷无情的人。可谁又知道，他临终之前，心心念念的却依然是别人的事情。

云容看着他这模样，心里的难过便宛如海水一般，将整个人淹没，淹到窒息，她忍着呜咽，道，“臣妾明白的，请陛下放心。”

杨曦看着是已经很累了，却勉强抬起头，看着楚云容。轻轻的叹了口气。

恍若当年，初初见到她的时候，看到的是一张几乎完全没长开的孩子的面孔。那时还在想，楚家是怎么想的，将那么个小孩子送到他身边。谁知岁月这么快，转眼之间，三十年要过去了。

他笑着说了一句，“若有来生，希望你照顾好自己，再也不要遇到像我这样的人了。”

毕竟这一生实在过得太苦了。

云容低着头，低声说了一句，“就算陛下这么说，若有来生，云容还是希望能与陛下再相遇的。只是若有来生，云容希望能在姐姐之前遇到陛下。”

她抱憾终生的根源，也不过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