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殿的门也是隔门,抬手推开隔门的时候,几乎不曾发出任何声音。殿内明黄色的床榻之侧,杨曦单手撑着几案,微微抬头看向她。
就这一眼,楚云容眼泪都快要下来了。这么多年,她一直以为自己早已修炼到铁石心肠无坚不摧的境地。她这么多年见那人本来就见得很少,见得时候多数时候也都是在谈公事,她这么些年,试图学着用淑妃的方式来应对那个人。无外乎是尽量不见面,就算见面,也是有事说事,不想别的,就算相对而坐,眼神也总是落在面前的文书上,几乎不曾抬头好好看过那个人的面孔。
从前的话是说的有道理的,至亲至疏夫妻。然而宫里的夫妻,或许是只有至疏,没有至亲了。
杨曦瘦了。他原本就生的清瘦,这些日子或许是真的病的厉害,人已经瘦的见骨,感觉细弱的手臂都快要支撑不住身体,至于眼神,多年之前多年之后,似是几乎从未变过。
每一次杨曦看向楚云容的时候,目光里都有片刻怔忪犹豫,然后就渐渐清澈恢复冷静。
那是透过她的面孔注视别人的眼神,她一看就明白。这么多年过去了,眼看着那个人的眼神从希冀到绝望,她到底是能感受到那个人的痛苦的。
这痛苦也同样投射在她身上。说到底,因为不爱,所以怎样都是错。她始终错的离谱。
杨曦看着她,微然笑了笑,说,“权妃来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之间到底还维持着这样一种淡然的客气。她当初曾经认为杨曦是不喜欢她,甚至可以说是对她有些厌恶,因此始终保持那种客气而又疏离的关系。但待得时间久了,渐渐也就明白,那个人对楚云昭之外的所有人,都是一样的态度。
对他用情,终究躲不过粉身碎骨的结局。但就算平静而又客气的对待彼此,心里的翻江倒海,也只有自己知道。
世事从来不公平。
云容点点头,上前坐到寝台之侧的长榻上,这一日始终是在回想当年。当初第一次入宫的时候她才多大点,那么矮,坐在太子妃寝台之侧的脚踏上,带着对那个人敬畏与依恋的心情。
后来才知道,其实也就是那一日,太子妃下定决心,将她嫁给靖王,一生一世的羁绊,便是从那时开始的。
她大概是上了年纪了,所以才总是在想这些多年之前的事情。传说人将死的时候,就会变得分外喜欢感怀从前。而如今,她依靠在杨曦身边,抬头看着那个人,这才意识到,这个人或许是真的是已经不能长久了。
他还很年轻,人还不到四十岁。从前觉得这半生过得太漫长,一年一年过去,总熬不到尽头。然而意识到他们两个人的路也就到此为止的瞬间,云容却骤然觉得,这半生未免太短。若是可以,就算岁月凉薄,她还是想与杨曦并肩走下去。
有没有所谓的爱情又有什么关系呢?毕竟并肩携手一生一世,也算是在一起过了。更何况还有长生,她还想着,和杨曦一起将长生抚养长大,有朝一日看他君临天下,接手整个朱雀皇朝。
镜花水月,到头终究是一场空。
云容强忍着悲痛,匍匐上前,轻声道,“陛下召臣妾前来,有什么吩咐?”
外面战火纷纭,内廷风雨飘摇。所有人都活在恐惧里,她又何尝例外?天启城外挡着叛军的是她的九弟,深宫之中运筹帷幄的是她的丈夫。所有人都觉得,有身边这些人支撑着,她不该怕,可是她却依然是怕的,因为她心里清楚,她输不起,一旦这一场战败,她的母族亲人,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全部都会死去,想到这些的时候,她就已经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了。
就算怕,那个人但凡有吩咐,她还是想竭尽全力为做到。
杨曦点点头,轻轻说了一句,“这么些年,辛苦你了。”
云容微微低头,忍着,没有说话。
辛苦是辛苦的,百般委屈都曾经受过。被冷待的那么些年,甚至曾经想过,不如回本家,就算待在庭院里看一辈子梅花,一生一世都困锁深院,也就不过如此了。何必再待在內宫之中,顶着位高权重的名义,困在锦绣牢笼里不得解脱。
到底是舍不得。舍不得放下的太多,才拖延到今时今日。如今也是庆幸当初那份舍不得。让她与杨曦,并肩行至最后一刻。
不管那个人怎样看待她,终究是不得不依仗她。她也是傻,为这三分依仗,也生出无限欢喜来。
杨曦说,“朕怕是不能长久了。如今外面战乱未停。朕去了,长生能够信赖依仗的人只有你,你要照顾好她。”
云容点头,只应了一个是字。
这是不必吩咐的,长生是她的孩子,也是她的命,不论发生何事,她都一定会保护长生。历来皇权争夺残酷。皇储年幼,母亲正值壮年其实是件很犯忌讳的事情。一般情况下,为了防止太后专权,有些薄情的帝王甚至会赐死皇储的母亲。
或许是杨曦没有那么冷酷无情,亦或者,她该感谢如今的局势。战乱之中,除了她这个生身之母,又有谁能拼命保护长生呢?
杨曦说,“长生是你的孩子,朕也相信你会照料好他的。华翎生下的那个女孩儿,她自己也可以照应。你不必太过费心,就让她自己决定孩子的将来吧。”
楚云容再度点头应下。
杨曦接着说,“持中殿这些侍奉的人,照顾我很多年了。若是此次宫内能免受战乱荼毒,让他们平安无事的活下去,往后宫里用不着她们,也帮她们置办天地,让她们能够安心颐养天年。至于后宫里的人。殉葬的事情是不能忍心的。回头我不在了,去留都由她们吧。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便让她们回去,不愿回去的,留在宫灯帏或是守陵,都随她们心意。”
以他的性格,这些都是不出意料的安排。前提是所有人都能活下来。
只要能活着,怎样都好。宫内这些人大概也是一样的想法。
至于她自己,这么些年其实也算是心如死灰了。早就看淡了生死,一直是以无所谓的态度来看待这些事情。
只是偶尔想到长生的时候才会觉得,不能自暴自弃,只要这些孩子们还在,朱雀皇朝就不能亡,楚家也不能失势。
杨曦似是累了,在此时沉默了片刻,云容心里有些意外。
既然特意叫她过来,原本以为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嘱咐的,但看说的这些,都是替别人打算的事情,总觉得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没有说。
云容又等了片刻,见他没有说话的意思,便低声道,“陛下还有什么吩咐,就请直言吧。云容一定尽心竭力为陛下做到。”
杨曦想了片刻,微微苦笑。
“其实也没有什么放不下心的事情了。清容陪伴朕这么多年,到头来还是没有什么能报偿的。朕最想要给她自由。但自由却从来不是别人能给的。”
是,慕清容这么多年执意留在他身边,放弃了自己的自由,无外乎是心里有这么个人罢了。楚云容都猜得到,杨曦又岂会不知?
故作不知,便可以不用面对。不知不觉间,也蹉跎了这么多年过去。
云容说,“清容是楚家人,我会照顾好她的。长生自幼体弱,也需要她在身边照料。”
杨曦点了点头,道,“这样也好。”
虽说不能算是最好的安排,但其实也是别无选择。
杨曦说,“别的也没有什么好在意的了,悦妃那个人,生性里是有几分刻薄自私。留在身边恐怕会给你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原本是想劝你宽容一些的,只是如今想想,朕也没有权力替你做决定。由着你的心意吧。”
来日若是长生顺利坐上九五之尊的位置,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楚云容以太后的身份成为实质上的后宫之主。至于悦悠然那个人,会安心退宫还是留下来接着找麻烦都难说的很。那个人做事不按常理出牌,难以揣度。与其留着这个变数,还不如预先将人除掉。
看在大宗师的份上,是该略微宽容点。但既然有人作恶,又岂能要求没有什么过错的人对这样的人宽容以待呢?世间自该有天理法度,作恶便该受到惩治才对。
云容听着,略微有些走神。她是没有想到,杨曦已经提到了悦悠然,都没有提起别的什么事情。比如雪鸮,比如楚云昭。
到底是留着几分疏远在。他在心里将那个人放了一生一世,就算到了这种时候也不愿与别人提及。
雪鸮如今是在天启城外打仗,能不能见到最后一面都是未定之数,但见了又能怎样呢?照影到底是照影。不是那个人,终究是遗憾。
杨曦不说,她不打算多问了。事到如今依然觉得,有关于那个人的一切,都不是她能轻易提起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