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云容也起的很早,要送长生去鸿文馆,她只能送到殿外,殿外有武殿青缨卫的武官候着。内宫之中,实际上也不用过于担忧什么意外。但毕竟长生年岁尚小,杨曦还是坚持让持中殿的武官接送。
云容有些不安,杨曦却说,这也不算什么。若是来日成了太子,光是东宫,就得有八百世家子弟的禁尉军守着。身份摆在那里,再怎么小心谨慎也不为过。
临走之前,两个人单独在殿内说了几句话,那会儿云容就已经叮嘱过长生了,功课归功课,在持中殿,陪父皇喝茶弹琴下棋都行,但内廷里,涉及别人的事情,就不必多问了。就算听见,也只当没听见,事后也不要对别人提起。
他年纪还小,未必能明白这些嘱咐的意味。只能先告诉他。原本便是十分审慎安静的性格,被她这样嘱咐过之后,想必会更加小心翼翼。
未必是好事吧。云容这样想着,目送着长生的身影远去。
过不多久,婉心进来报,说是老太太说让派到流华殿的人过来了。
云容说见一下吧,她其实也想知道,老太太到底意欲何为。
而且听说提前已经跟杨曦说过了,这两位是要常驻流华殿的人,自己住的地方多出来两个人,云容也总是要在意一下的。
人叫进来见过,云容略微意外了一下。
楚荨她听过,是年轻一辈的孩子,从小就送到宫里随龙莲习武的。听说在这一辈的女孩子里,算是出类拔萃。既然是龙莲的徒弟,为了前程考虑,总是会想要争取来日成为内廷统领的吧。如今将楚荨送到她这里,甚至觉得有些大材小用了。
另一个人就更让她意外了。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她甚至忍不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她说,“岚姐姐,你怎么来了?”
当初云容还未嫁的时候,也经常见到云昭身边的女武官在楚家府中内苑来往。云容虽然是小姐的身份,但为人也算客气,云昭身边的武官,但凡年岁比她大的,无论职阶高低,一律都喊姐姐。
但就算她也知道,楚云昭身边副官少说十几个,月牙岚也算是其中比较重要的那几个人。之前听说她是杀手出身,就算在军中,也经常不穿铠甲,而是穿刺客的黑衣。气场和别的人是不一样的,总带着几分让人生畏的凛然寒气。因此云容多少是有些怕她的。
也不止是她,楚云昭身边其他女将军们也都是一样,朱雀皇朝鼓励女子从军,这些人,说好听一些是红衣女将,要略微不客气些,都是杀坯。云容自幼养在深闺,看到这些战场上的杀坯心生畏惧,也是理所应当的。
说到底是战场上打仗的人,当初是楚云昭身边的副将,如今北境战场,想必也用得到她这样的人才,为什么要将这样一个人送到內宫呢?云容心里是十分不解的。
月牙岚听她这样叫,面孔上浮起三分凛冽的微笑,她说,“许久没有见过权妃娘娘了,没想到权妃娘娘还是这样平易近人。”
她说的是权妃,不是六小姐。到底还是不曾将她当做自家人。楚云昭身边的人多数都这样,只认楚云昭一个主将,换了别人说话都不容易听得进去。因此才会被人猜疑拥兵自重。
云容对月牙岚的语气故作无知无觉,接着道,“岚姐姐屈尊来流华殿照应,云容受宠若惊了。”
月牙岚抬起下巴,对楚荨说,“我此次入宫,得到的吩咐想必与你不同,你先回避吧,我与权妃单独谈谈。”
楚荨心里也有数,她是内廷的人,听命于龙莲,月牙岚却是楚家直接从外面派进来的,主子都跟她不是一个,那要做的事情,必然也不同。
楚荨是内廷里长大的人,清楚规矩,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并不打算多问,起身以军中礼仪告退之后,就将月牙岚与云容留在了殿内。
婉心也早有意料,府上有人来,必然是有事要商谈,因此此刻正殿内外的伺候人都被她暂时遣走了。殿内鸦雀无声,殿外半点脚步声也无。就算氛围已经如此安静,两个人谈话的声音也不算高。
月牙岚说,“权妃娘娘,真是久见了。”
这一句感慨里,不知有多少世事无常的意味。
云容说,“隔了这么些年,岚姐姐依然如从前一般不喜欢我么。”
所谓成见,不用说出口,都是能感觉得到的,月牙岚从前对她有没有敌意她不知道。但楚云昭死后,她们就从来没有见过面,如今相对而坐,她都能感觉到对方身上冰冷的锋芒与戒备。
她不是没见过月牙岚平常是什么模样的,在楚云昭身边,虽然也有尖酸刻薄的时候,但整个人是很轻松的状态,和现在坐在她身边的样子完全不同。
真不明白老太太在想什么,非得要将这么一个人派到她身边,是为了帮忙么?不要添乱怕是就要谢天谢地了。
月牙岚看着她,目光悠远,倒像是在看着虚空发怔似的,隔了许久才说,“权妃娘娘言重了,权妃娘娘与在下的缘分那么薄,恐怕也说不到喜好。岚只是想起往事罢了,毕竟多年之前,是权妃娘娘最后一个见过楚帅,然后楚帅就自尽身亡了。权妃娘娘这张面孔,北境楚家军任何一人看到,心中生出的,怕是都是惨痛之心吧。”
这几句话,说的云容心中巨震,她想起多年前,最后一次与楚云昭那场谈话,是字字诛心没错。但那个人的死,真的是因她而起么?这么多年了,又岂止北境的士兵,她的兄长,她的丈夫,会否都是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她?
当初年少,只为一时意气之争,将自己心里的话说了出来。这么多年,她的后半生,都在不断的为此事付出代价,但要说她谋害亲姐,未免也太快。
啪的一声,云容将手上的茶盏放在了桌上,说是放,跟扔也差不多了,茶盏落在桌面上,白瓷的盖子微微颤抖了几下,与茶杯撞出两声,这才渐渐的稳了下来。
云容看向月牙岚,说,“原来这么多年,岚姐姐竟然一直是这样看待云昭姐姐的。”
月牙岚目光里流露出几分讶异,她是没有想到,当初那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竟然也有偶尔暴怒的时候,她不动声色,平静问道,“我怎么看楚帅了。”
云容看着她,一字一句道,“当初朝露之城倾覆之前,我确实是见过姐姐,当时那种情况,我忧心家族的事情,也确实说了一些不怎么好听的话。云昭姐姐身陷危局之中,我不仅没能为她分忧,甚至还伤了她的心,这件事情是我做的不对,这么多年,我也一直因为这件事在经受指责,即便如此,那又怎样?你敢说是我害死她么?楚云昭是什么人?她当初选择自裁谢罪,必然是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你若觉得她的生死能被我这样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孩所说的几句话而左右,未免也太看不起她。”
月牙岚说,“当初她在那个境地,已然心灰意冷,你的所作所为伤了她的心。”
云容说,“我知道。或许将来有一日,我会因此而忏悔,甚至他日到了九泉之下,为我曾经的刻薄言语,或许我活该受拔舌之刑,但此事时刻,未到时候,你也不该评判我。奶奶派你入宫,是做什么的?如果是要来和我吵架的话,那岚姐姐可以回去了,流华殿的是非已经够多,不需要我们本家再来添事了。”
这气势咄咄逼人,连月牙岚也被她震住,隔了片刻才道,“你要是把这样的伶牙俐齿用到旁人身上,也不用家里这样费心了。”
云容心想,在宫里大家都是讲身份的人,更何况又是外人,就算心里有不满,谁用得着和外人这样刻薄的说话。吵架也是要挑人的,不是自己人,有话也不能轻易讲。
到底还是有几分信任月牙岚的,不然不至于同她发火。
这个时候才说到正事。月牙岚一五一十的同她讲了白君辞与淑妃之间的瓜葛,又说老太太提到淑妃当年因为心高气傲的缘故,与天子决裂,退宫避居,因此才会让人欺侮致死。楚家如今云容被禁足,她原本位高权重,如今正是势微,没准会遇到同样的事情也说不定。因此才会让月牙岚与楚荨入宫保护云容与小殿下。
楚荨是内廷的人,对宫里的状况较为熟悉,而月牙岚是杀手,可以察觉到暗地里的阴谋。
这样的安排,也不出意料。据云容所知,悦氏就有不少自己家里人安插在宫内,大宗师是善于谋算的人,不可能不在这方面做准备。只不过那些人,未必能为悦妃或者悦昭仪所用。大家族就是这样,一家上下都是棋子,能动用棋子的,也不过就是少数人。云容知道,早些年楚贵妃还在宫内的时候,内廷上下,但凡是需要往来的地方,都有些信得过的人在。但这些人脉,都不曾留给她。楚贵妃去望京之后,这宫里也就剩云容干干净净孤身一人了。
老太太这会儿想到往宫里派人,恐怕也不是为她,是为了保护小殿下的缘故吧,再仔细想一想,月牙岚和楚荨,都是安排在眼皮子底下的,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不知道还有多少人。不光盯着楚家的敌人,怕也是盯着她吧。
开口不免有怨言,说老太太要是实在放心不下,同天子说一声,干脆把小殿下接回府上去算了。
这是在说气话,月牙岚也不是听不出,索性就对她说了一句,“你若是非得要与我抬杠,那你不如和老太太说一声,让我回去算了。别人在乎小殿下的安危又有什么错,他是你生的,难道别人不在意他,你反倒会开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