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有慕容公子改变主张的缘故,和离的事情,倒也算是很快就谈妥了。
毕竟是夫妻两个的事情,当事人既然已经达成一致,外人再坚持也没有多大意义了。更何况慕容家老夫人虽然严厉,但对于唯一的儿子,内心里还是有几分纠结的。最终还是同意了他的要求。
只是提了几件事,和离的事情,暂时不能公开,至少不能在北境公开。公主离开北境之后,慕容府会传出消息,说公主因病薨逝。至于公主回到朱雀皇朝之后,以什么样的身份继续生活,慕容府就不管了。
这要求原本不算合理。公主回到朱雀皇朝之后,没准还要再嫁。为了一次失败的婚姻就放弃身份,其实并不值得。但雪鸮问过公主本人之后,得知公主同意这种做法。这边也就没有什么话说。
细节上的事情很快谈妥,但等到公主真正回到朱雀皇朝,已经是第二年三月的事情了。
因为身份保密的缘故,暂时也不能住在人尽皆知的那几个公主府。杨曦便说,反正谨成殿那边还空着,就暂时先住在谨成殿吧。
说身份保密,也只是对着外面的人保密,至于宫内的人,倒是无所谓。反正瞒也是瞒不住的。
公主暂时住在谨成殿。之前已经和杨曦谈过,知道之前生下的那个女孩,已经被舍身到了莲溪院。当然是十分坚持的去莲溪院看了一眼,但如今莲溪院中,两三岁的女童十好几个,出身何方都不知道,那么多孩子中,想要找到自己的孩子也难。
何况莲溪院的师太也劝她了,当初是因为孩子生病才舍给佛门的,不能因为如今病好了就接回去。这样是不吉利的。幼年就病弱多灾的孩子,是与父母的缘分不够深。一定要舍弃了这缘分,才能好起来。或许那孩子是没有出身皇室的福分吧。但换个角度来想,只要知道她好端端的活着,就算见不到面,那又怎样呢?毕竟父母对待儿女的心情,是全然为她打算才对。如果因为将她绑在身边,就导致她年纪很轻的时候就夭折,这样以后一定会懊悔不安的。
这些话也未必算是能说得到心里。想到那孩子的事情,其实还是很难过的。但毕竟事情已经到了这种程度,就只能勉强接受。与书公主其实心里是很难过的,只要是在她身边的人,就能看得出来。
她时常做噩梦,梦到那孩子一身素白色的衣服,好像已经长大了,都会走路,就那么跑到她面前,伸开手要她抱。那张小小的面孔,和她几乎一模一样,她伸出手,想要抱住那个孩子,却看到那孩子的胸口,有红色的很大的窟窿在,像是能透过风似的,看一眼就觉得肯定很痛,然后那孩子抬起头看着她,面孔也像是死去很久的人一样,透出腐败的乌青色。她惊叫着从梦中醒来,察觉到自己全身都是冷汗。听得见伺候人跑来跑去,说是要去找御医的声音。
大夫说,这种惊厥症,是因为心事太重引起的。喝一些安神的药汤。要是心里不要想着那么多不开心的事情,或许就没有关系。
与书始终疑心,那孩子该不会已经死去了吧。但却又欺骗着自己,不会的,怎么会呢?那么小的孩子,又没有做错过任何事情。就算要遭报应,也该是他们这些做父母的人,那孩子怎么会招致命运如此刻毒的报复呢?
她始终这样心神不定的。就算是在旁人看来,也觉得日子过得十分凄惨。
云容去看与书,就将小殿下长生抱给与书看,对他说,“这孩子叫做长生,从前是和小荻一起在我身边抚养的。你若是不介意的话,就请将他当做是自己的孩子,与我一起将他抚养成人吧。”这时的长生只有两三岁的模样,坐在与书身边的茵褥上,专心致志地摆弄着一件玩具。
玩具是小荻留下的。被舍到莲溪院小荻之后,云容没有把这些东西丢掉,而是让它们留在原来的地方。看到这些东西,就能很安心的感到小荻还在。只不过是被抱去看不见的地方,往后也总有一天是会回来的。
悦悠然偶尔经过谨成殿,看到长生被与书抚养着,心中非常意外。
小荻当初是被悦华翎抱走,就再也没有回来的。换心那件事情,是在悦家完成的。同样身为悦家人,尤其是嫡出的大小姐。她无意之中听说了事情的真相,也曾经被嘱咐过,无论如何也不要说出去。
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悦悠然也相信,这件事情,不可能就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看这情形,与书公主应该完全不知道小荻死去的真相。但也未必……她心里想,毕竟这位公主的外家是白家,白家那位淑妃,出了名的刚固有忍,更何况她如今无依无靠,就算知道事实的真相,那又怎样呢?
就残忍冷酷的心性而言,年纪轻轻就踏入深宫的悦悠然,和在朝堂上摸爬滚打多年的大宗师并没有本质区别。她养尊处优多年,外表与性格都是云淡风轻的温和模样,但骨子里,内心深处那种从白狐悦氏血脉里继承而来的恶毒却丝毫没有改变。她对与书公主没有确切的仇怨,对悦华翎也是,但是她讨厌悦华翎,就算表面不动声色,只要有机会,她就会想要极尽所能地折磨那个人,这也只是种刻骨铭心的习惯。
但凡是那个人完成的事情,她一定要去掀翻毁灭。
她知道,当初那场换心,并不是为了救与书公主,而是为了,用一颗同样流淌着朱雀王朝皇室血脉的,幼童的心脏,去补另一颗先天不全的心。王室的血脉必须要传承下去。朱雀皇朝的继承人太过于贵重,为了那位殿下,就算是公主的血泪,都是无谓。
人命到底是有贵贱的。这件事到最终,不过就是用一条十分贵重的性命,换回了另外一条更加贵重的性命罢了。
这世界太过于残酷,所以活在这个世界上,残酷一些,大概也是无所谓了。
悦悠然笑盈盈的去探望与书公主,看着她抱在怀里的小殿下,故意摆出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凑近前去,对她说,“这个孩子很好啊。你抱了他这么久,有没有好好看看?”
与书公主不明所以的看着她,她心里有些不安,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要步步紧逼。但这个人毕竟是她的母妃之一,就这样凑在她身边对她说话,她也逃不开。
悦悠然伸出手,用指尖拨开长生的里衣。幼嫩的肌肤上,在近胸口处有一线淡灰色的印迹。不抱在怀里仔细看,绝难发现。
“你摸摸这里,这颗心跳动的声音,是不是有点熟悉?”悦悠然说着,拉着与书公主的手摸在长生的心口上。
与书公主摸了一下,淡然地抽回手去。
悦悠然微微笑着,“我想你已经知道,这颗心为何会让人感到熟悉。也许这孩子就是小荻吧?她终于回到你怀抱里来,只不过换了另外的模样。”
听说,心是人魂灵驻留的地方。这颗心在,小荻的魂灵应该也在。她回到你身边,只是借用了另外的躯壳。他真的舍不得你,你们的缘分真的很深。
长生挨近与书公主身边。他看出姐姐的心绪与往日不同,也许是因为日间同悦妃闲谈的一席话。
与书公主静静坐在灯下。他心有所骛,完全没有注意到身边的长生。长生挨在他膝畔,伏在他腿上躺了一会儿,朦胧将要睡去。隐隐约约的,他感到自己的手背上凉了一下。
长生想,姐姐一定是想起什么伤心事。大概是因为悦妃的话……他对那谈话完全不能明白,暗中将手摸在自己的心口上,摸到那道纤细的印痕上。
长生想,悦妃为何这样坏?明明是别人的伤心事,还要勾起回忆。他不知道姐姐是为何事伤心,想安慰他,又觉得幼小的自己无能为力。
长生想,不如让姐姐分心,也许就将暂时将伤心的事忘掉了。他抬起身,轻轻拉着与书公主的衣角。与书公主回过神来,见长生仰望着自己,便习惯地将他抱在怀里。
长生揉揉眼睛说,“困了,好想睡。”又说,“姐姐也睡,陪长生睡。”
与书公主抱着他,往寝台旁边走去。
长生躺在寝帐中。床被都铺得软软的,有些清淡怡人的香气。
寝殿半开的格子窗没有月光透进来,这是阴天的夜晚,躺下不多时便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雨滴声中,那清淡怡人香气稍微浓了一些。这是近水边菖蒲的香气,每当下雨的时候,便仿佛会浓聚在水滴之中。
长生拉了拉与书公主的衣袖,让她躺到自己身边来,又拉开她的手臂,枕到她怀里去。雨天的夜里,让人感到格外深长宁静。他不知道姐姐的心事,更不知如何排解它。这样静静地躺了一会儿,他听到姐姐开始咳嗽。与书公主坐起身来,将他抱在一边,自己移向寝帐之外,隐忍不住地咳嗽起来。
这是长生幼年时记忆最深的一件事。与书公主咳过一阵后开始吐血,起先只是对着漱盂,后来随手拉过衣被,鲜血好像不断涌上来似的吐个不尽。她背对着长生,被抱在一边的长生起先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他爬到姐姐身边,因为没有灯亮,也看不到发生了什么。黑暗之中,他只闻到浓重的血腥气,心中非常害怕。他知道壁间有值宿的人在,丢开身上的衣被,光着脚跑了过去。
刚将步子迈在寝台之下,长生就感到踩着的地面又滑又粘。随后一步不稳,扑通一声坐在地上。手撑在身边的地方,他感到自己摸到的是血,而自己仿佛坐在血海中一般。他不知道这血是从哪里来的,虽然听说过吐血的事,但从没想到吐血会吐成这样。
与书公主仍在咳嗽,但声音越来越微弱,最后闷声向旁边倒了下去。长生爬起身来,不顾一切地往外跑。他没有哭叫,一直跑到壁间拉开格门。借着此间的亮光,才看到自己沾满半身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