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说的是实话。

府上最好的地方是给与书住着。上上下下的伺候人都知道，北院的那位公主殿下，是府上最为尊贵的人，地位越出众人之上，无论如何不能冒犯。食物给她最精美的，四时衣衫，最新的料子都拿去随她选择。北境天气寒冷，北院那边寝殿内壁一到冬日就全部用毛毡裹起来以防寒风侵袭。因为公主体弱，受不了黑炭烟气的缘故，特意花高价从南朝运来的银骨炭，在公主所居的听云殿，就像是不要钱一样里外摆出十几个碳炉昼夜不停的烧。公主心力微弱，大夫说要用野山参补，鲜卑这边产山参，就府上珍藏出来那些百年以上的老山参，拿去给她煮汤，吃什么都要削两片参进去，简直是当做零嘴吃。补出火气，又花重金从西北回纥那边买了冰莲过来，给她降火。

但凡是公主想要的，哪怕是天边明月，摘不到也要去想想办法。老夫人早就说了，不能让公主殿下受半分委屈。慕容秋自己虽然很少去北院，但只要过去与公主见面，说话做事，都是温柔体贴，无微不至。他自认没有亏待公主。在旁人的立场看来，也觉得这位慕容公子，是竭尽全力在讨好公主了。

他曾经想过，与书公主是辰公主的妹妹，那便和他自己的妹妹一样。就当做妹妹一样宠爱着，或许就足够了。因为怜惜与书公主身体病弱，从前又不曾来过北境，心境分外彷徨的缘故，他对与书公主比辰公主更加尽心。他们也曾经渡过过一段美好的生活，可是到了后来，公主知道千秋月的事情之后，就不再愿意见他。

就算前去北院找她，也被挡在屏风外面，能够看到的，只有屏风上模糊绣影背后所透出的，那个影影绰绰的身影，就那么端然坐着，像是座冰山一样。

若是辰公主不曾在很年轻的时候便离去，他们或许也能平平静静白首到老。慕容秋至今仍旧不明白，是什么原因，让他与与书走到了这一步。

不想轻易放手，还有另一层原因。鲜卑的习俗，女子只能嫁一次，丈夫若是死去，就可以掌管家业，孤身一人渡过余生。但若是被丈夫休弃。就会被送到尼姑庵堂里，不管出身的娘家与离弃她的夫家有多么大富大贵，都只能同庵堂里那些姑子一样过着清苦的生活。而且因为曾经出嫁又被遗弃过的缘故，会额外受很多欺负。

与书公主曾经是慕容府捧在掌心里的人。当初在天启皇宫的时候，想必也是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举手投足，都是与普通人截然不同的优雅高贵。若是有朝一日流落在外，被那些出身微贱的姑子们欺负，听着全然听不懂的佛经，每日晨昏定省，就那样渡过一生，未免太过于清苦。或者说，在慕容秋看来，她并不该落到那样的下场。

简直白目到让人无话可说。

雪鸮看着他，说，“我原本是打算来说服你的，但是现在，我觉得没有什么必要了。”

慕容秋问：“为什么？”

雪鸮直截了当到，“因为你蠢的让我觉得出乎意料。而对于太过于愚蠢的人，我是觉得没有什么必要征求意见。”

慕容秋说，“我从头至尾都没有打算过要放弃她。”

雪鸮轻蔑的笑了笑，“可是你有资格不放弃么？你不爱她，你也不是她的亲人。你只是希望她能够像阿辰一样纵容你，继续做你体面的妻子。让你们慕容家在北境的地位固若金汤。她不是人，只不过是一个象征的符号，被你们摆在那个院落，恨不能千秋万代，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你试图想要留住她，我不允许。”

“你也不是她的家人。”慕容秋一双黑瞳凉凉的看着她，就这么淡淡说道。

或者说，那位尊贵的公主殿下其实根本就没有家人吧。她的母亲不在了，她的父亲贵为天子，天下之主，永远不可能属于她一个人。而在她所出身的外家与她嫁入的夫家，她都只是公主，朱雀皇朝尊贵的朔阳公主殿下。

不是谁的女儿，也不是谁的妻子。这种被烧香供起来的日子，谁要过下去。慕容秋觉得，若是公主将来被送到什么庵堂里渡过余生会很惨。或许是真的吧，但人生在世，过得再惨，岂能惨过和自己怨恨的人日日相对。

雪鸮说，“我的确不是她的家人，我也从来没有打算替她做决定，你搞搞清楚，现在是她自己要离开。我过来接她。你呢？你以什么身份来试图替她做决定，要留下她？就因为你是她的丈夫？你凭什么？”

慕容公子终于无奈，幽幽的叹了一口气。

他天生就是个美人。眼睛里似是藏着万古长青的生命力。此刻就坐在这宁静而又幽深的殿所里，但只看他低垂的眉眼，就让人有些移不开目光。

身为男子，若是容貌生的太好，也不是好事。这过于精致的眉眼，总像是会招来什么祸患似的。雪鸮其实不喜欢他这张面孔。

她起身，说，“我要说的，也只有这些了。总之，我会带她走，我并不在乎你怎么想。”

慕容秋一身白衣，扶额坐在几案的阴影处，这一次，他没有说话。因为实在已经无话可说。

这天稍微晚一些的时候，慕容家长公子十分久违的，去了一趟北院那边。

是特意去见公主的，毕竟知道公主可能不久之后就要离去，曾经夫妻一场，不至于连个告别都吝惜。

北院那边的伺候人都十分惊讶，因为很难得见慕容公子过来。她们身在内院之中，对于这些日子在外面发生的事情几乎一无所知。但看到公子过来，就觉得十分欢喜。毕竟这位公子是天生十分貌美的人，对于府上这些不经世事的小丫头们来说，只要看见他这张面孔，就觉得，这么一个在容貌上十全十美的人，就算做错些什么事情，也总是可以原谅的。

她们对公主和驸马之间的关系还抱有幻想，总觉得会有那么一天，两人总还是会和好的。等到两人和好之后，她们依然可以像今时今日一样，打着精致的，绘着仕女图的宫灯，在清冷而又华丽的月色下，一边低声私语，一边偷偷看着公子的面容。

年轻的侍女们提着宫灯在前面引路，将长公子带到了公主所居的内院。

内院的侍女，是从前谨成殿侍奉的人，已经照顾公主多年了。因为是谨成殿出身，与公主一般无二，通身都是宫里人的气派，这些年轻的侍女们也都有些怕她，见她出来，便低声笑着，躲闪到后面，只留下长公子一个人，面对着公主身边的这位女官。

女官低声说，“公主已经睡下了，公子请回吧。”

慕容秋道，“外面发生的事情，阁下想必已经知道了，没准就是最后一次见面了，还请阁下通融一番吧。”

女官沉默了片刻，说那就再去通传一次吧。就这样说着，转身去了公主的寝殿。过了约略一刻钟的时间，想必是与公主商量过了，这才提着宫灯过来，对慕容秋道，“长公子这边请。”

慕容秋随她入内，见公主已经起身了。绘着素墨山水的屏风上，映照出端然静坐的侧影。因为他许久不曾过来的缘故，这屏风原本都已经收起来了。为了今夜的会面，又不得不移出来，为此还耗费了一些时间。

只看着屏风后面影影绰绰的轮廓，便觉得公主这些日子似乎是又清瘦了几分。在这样沉重的氛围里，实在也没有办法好好谈话。慕容秋便低声请求道，“还是把屏风移开相谈吧，许久未见了，我都快忘记你的容貌了。”

与书公主说，“忘了也就忘了吧。我因为久病的缘故，容貌衰朽，也不想让你记着现在的模样了。”

这样说着，心里却想着，这张面孔，他又何尝看清楚过呢？大婚当日，掀起红色盖头，看着红纱下映照出的那张面孔的时候，心里想着的，或许还是西厢住着的那位侧室吧。

她之前听说过，就是她大婚的那一晚。那位侧室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如今想起那个夜晚，满目的红色，或许便是自西厢弥漫出的血腥气吧。想一想就觉得恶心。

都是报应。若非如此，她的孩子怎么会生出来就有一颗不完整的心。就算送到朱雀皇朝，找当世名医医治，也未必能活得下去。

慕容秋沉默片刻，问她道，“你是不是真的觉得，离开这里会过的更好一些？”

与书公主说，“不一定吧，人生也不过就是如此，或许永远都不知道，前方是不是有更糟糕的命运在等着，但至少这一刻，我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一刻也不愿。”

慕容秋低下了头。

不管怎样说，毕竟是他心中有愧。他看得出，事情已经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连挣扎的必要都没有了。

他只低声道，“知道了，我去跟母亲说。”

公主没有说话，透过屏风看到的，也只是一个一动不动的身影。

夫妻一场，好像从来都没有仔细看过她。就这样不知不觉的，缘分也到了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