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鸮说，“九五之尊，天下共主，怕是不必要别人可怜了。”

这话题，也就到此为止了。

杨曜说让雪鸮放心，会把玉隆儿的安危放在第一位的。其实也不用雪鸮说。自打玉隆儿来到南境这边，平安公主年年来信，殷殷切切，都是让杨曜照料玉隆。有时候杨曜也忍不住想要埋怨长公子。战场上派谁来不行，非得是这样重要的人。玉隆儿承受风险不说，连平安长公主都跟着饱受惊吓。

他也知道，长公子这样做，必然有他的道理。如今玉隆儿以法阵助战，他所做的事情，便无人可以替代。

杨曜能做的，也只有在后方，等待他需要援助的时候，及时出现。既然是楚家的孩子，不可能一生一世都躲在战火烧不到的地方。他只能试图保护玉隆儿，不能把这个孩子藏到所谓安全的地方。他做不到的事情，想必长公子也是做不到。

此刻不觉间已经到了日暮时分，天边彤云流彩，晚霞漫天，看来第二日会是晴天了。

雪鸮已经走了，杨曜看着暮色云霞，微微的叹了口气。

希望这一战之后，能够暂且将南境安定下来吧，这样的话，他或许可以跟长公子商量一下，让玉隆儿先回帝都天启休息几年，回头战局若有必要，再调他过来也行。

南境毕竟气候恶劣，瘴气丛生。玉隆儿年岁还小，又不是习武的。待久了怕是对身体不利，这些事情，都必须要跟云兮商量才行。

第二日，雪鸮带着一部分人东征，楚玉隆则带着参议们，与尉长会合，往西苗深谷里去了。

阴阳师有鬼主之称，作为阴阳师传人的玉隆儿，能否与那位逆海孤帆玉阳君正面对抗，没有人心里有底。

而在云南兵府与东苗联合的前夜，烟匿迷谷太极门总坛，玉阳君看着天空之中轮转的星盘，微微的叹了一口气。

现任太极门总坛圣女常雪霏一身白衣，素面无妆，在玉阳君身后布下棋局，见玉阳君出神，不免疑惑的问了一句。

“神君是有什么忧心的事情么？”

玉阳君回头，看到少女天真蒙昧的面孔，微然笑着摇了摇头。

“世间事，无外乎都是天命罢了。人力终究无能与天命抗衡。就算因此忧心，也没有多大用处。”

他回头，看着常雪霏，道，“不必怕，这一次的天命，与你无关。”

二十年前，朱雀皇朝星盘里升起一颗极其耀眼的将星，其辉煌灿烂，甚至胜过北辰七星。然而那颗将星却不是恒星，它运行的轨道，终将无可避免的冲入朱雀皇朝的帝王宫，那个时候，玉阳君也曾经觉得，或许朱雀皇朝是气数将近了。

可是后来，那颗将星与帝星轨道重叠，终究在撞上之前灰飞烟灭。然而多年之后，在当初陨落的位置，又一次出现一颗晦星，沿着重新变得明晰的轨迹，一点点移动至南境星野。

星盘错落，牵动命运。然而，在所谓的天命面前，所有的计算都显得徒劳无功。这颗早该坠落的将星再度出现，也许便预示着，南境的命运，将再一次洗牌。

玉阳君并不是擅长计算的预言者，他能做的，也只有尽人力，等待命运的降临。

雪霏轻声道，“神君不必忧心，神君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天下苍生，若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命在，那天命，也必然是会眷顾神君的。”

玉阳君微笑着摇头。

“能有你在身边，就已然是天命对我的眷顾了。”

当初他入南境，很快便用失传已久的伏天化忌拿下了拜月教，创立太极门。然而西苗信仰，除了拜月教，还有五毒教，五毒教圣女地位至高，圣女手中握有五色云蛊，并不是可以轻易以武力收服的人物。

玉阳君擅长的是术法，怎么破五色云蛊，他也没有策略。然而后来，五毒教圣女常玉寒走火入魔，失手让五色云蛊在总坛爆发，以至于五毒教总坛死伤惨重。常玉寒因为不能承担罪责而潜逃至东苗，据说已经逃到了南境边城。而常玉寒之妹常雪霏却在重伤之下，挣扎到太极门求援。

玉阳君救下常雪霏，并帮助常雪霏制出延命水，以伏天化忌之法阵，重新净化五毒教总坛，将幸免于难的人救了下来。

常玉寒身败名裂，成为被五毒教总坛列入必杀名录的人，而向来谨小慎微，躲在姐姐身后的常雪霏，顺理成章接替姐姐的位置，成为新任圣女。

常雪霏受恩于玉阳君，投桃报李留在了太极门。五毒教中，曾经反抗太极门最为激烈的那些长老，都已经死在了常玉寒引爆的五色云蛊之下。剩下的人性命都是被太极门救下来的。再加上五色云蛊一事之后，五毒教元气大伤，从前在南境结仇甚多，若是不依附于太极门，或许连生存都成问题。

常雪霏从五毒教圣女变成了太极门的圣女。所谓圣女，是信仰的象征，很难想象，像五毒教那样的地方，也需要纯洁无暇的面孔来支撑信仰。一身白衣，长发披散的她，看上去就像是这世间最为温柔的女神。然而就算是这样一个女子，也不得不面对世间流言的诋毁。

南疆有传言说，五色云蛊的引爆，幕后黑手并不是多年以来手握重权的圣女常玉寒，而是她那个一直被保护着的，娇弱的妹妹常雪霏。常雪霏实质上是个心狠手辣的女人，所有的事情都因她而起。

这些话，有人信也有人不信。毕竟之前常玉寒在苗疆也是呼风唤雨的人物。与重权在握生杀予夺的常玉寒相比，当然是被称为玲珑雪霏的小妹妹更为可信一些。在五色云蛊引爆之前，她所有的地位都来源于常玉寒。她的身份，就只是圣女的妹妹而已。而在五色云蛊爆发，五毒教几近覆灭的时候，她依然没有什么存在感，她逃去了太极门，原本可以高枕无忧此后在太极门的庇护之下生活，可是她依然带着玉阳君一起回了五毒教，在一片废墟的人间地狱中，将备受折磨的人都救了回来。

她注定会成为一个传奇。但在玉阳君眼中，玲珑雪霏，不过就是个很普通的女孩子罢了。时势将她推到这个位置。而她茫然失措，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只是全心全意的依赖着玉阳君。无论如何，这样一个女孩子，都比强横霸道的常玉寒可爱的多。

他甘愿照顾这个女孩子，成为她所依靠的对象。就算年纪相差甚远。他的心，依然会为这个柔弱的女孩而悸动。

夜已经深了，常雪霏轻声道，“神君请早些歇息吧。”

玉阳君点了点头，眼看着月色清辉之下，常雪霏缓步离去的背影，突然间，又想起一事，便叫住了她。

常雪霏停步，略微回头，生来天真无邪的面孔流露出几分茫然的神情看着玉阳君，“神君还有什么吩咐么？”

玉阳君犹豫了片刻，终究将原本想要隐瞒下去的事情说了出来。

“那个人，风中捉刀，听说他已经入西苗了。有教众曾经见过他。或许他是为你而来的。”

常雪霏讶异了一个瞬间，明亮的月色之下，她的神态渐渐平静，流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

“哥哥么，很多年前，他就已经抛弃我们了，如今雪霏的人生，也不再需要他了。”

“如果他真的是来找你的呢？如果，他能见到你。你会不会再一次跟他走？”

玉阳君隐约听说过，常家俩姐妹与那位苗疆的刀界惊鸿关系匪浅。应该是青梅竹马，但毕竟已经多年过去。当初如何，现在又如何，未经当事人口中证实，旁人再多猜测，到底是无用的。

但此次常雪霏入太极门总坛没多久，风中捉刀就进入西苗境内，这样的巧合，可证传言不虚。

常雪霏轻声道，“哥哥那个人，一向过于天真，又过于重感情。可是他却总是看不透真相。哥哥眼中的雪霏，与追随在神君身边的玲珑雪霏，其实不是同一个人，故人相见面目全非，还不如不见罢了。”

玉阳君微微点头，道，“既然这是你的心愿，那么，我不会再让那个人见到你。”

常雪霏微微躬身，道，“多谢神君了。”

转身的时候，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向来端然的面孔上，隐隐的，有裂痕闪现，那些涌在心头的爱恨纠葛，一瞬间险些掩饰不住。

罢了吧，玲珑雪霏是圣女。无欲无求，无情无心的圣女。那些过往，所谓风华雪月，都是不存在的。

从来不曾存在过的东西，当然也无法去怀恋。如果非要往回忆中追溯，能看到的，也许只有空白。

一无所有的空白。

而在那漫无边际的空白之中，或许，也曾经有那么一刻，见到了少年近乎透明的爽朗笑容。可是，那笑容那么模糊，大概都是前生因果，今生今世，怕是再也记不住了。

风满楼这个人，早该从玲珑雪霏的心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