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游巴士终于驶离了京都市区。
赤司征十郎住在这城市里不过几个月,一旦走出了日常活动的区域,景色便不为他所熟悉,就算叫他去认,也不可能马上就答出地名。这种介乎于游客与居民之间的身份有些尴尬,他既不像前者,对城市里每一个角落都怀着好奇;也不似居民,对这座生之育之的城市抱有感情。
少年将视线收回,然后从椅背的刊物夹里抽出了行程表,根据上面所述,车程尚余半个小时左右。坐在巴士最后的人已经完全闹开来了,谈笑之声连第二排的红发少年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只字不漏。
最前排的班主任正在发呆,倒没有开口管束的意思。一年一度的学习合宿,也算是名正言顺出门游玩的机会,他还没有不识趣到在这个时候就开始当恶人。
──当然,除了那些玩得正兴起的学生之外,也有游离于圈子以外的人。
比方说日野、比方说赤司、比方说此刻的岩月朔奈。
女孩今天一反常态,在所有人都未曾到达之前,便已经来到集合地点等待。赤司征十郎来得也算早,清晨还有些未散尽的雾气,从远处看去,女孩的身姿朦胧,需要费些神才能确定是岩月朔奈而不是其他人。
她靠坐于与膝齐高的小行李箱上,双手捧着一个纸袋,小口小口地吃着蛋糕。听见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岩月朔奈懒懒抬眸,一边咀嚼一边看清来者的面容。
红发的少年穿透霭霭晨雾,向着她的方向漫步走来。
赤司身穿洛山校服,由领带到皮带,每一处都整整齐齐,规范得像是从校服指引上直接抠下来的一样。铅灰色的衬衫没有一丝皱折,黑色皮带勾勒出腰腹的线条,有微风吹散了雾气,他伸出右手,按着了自己的领带让它不至于翻飞。
相比之下,岩月朔奈看起来就要随性得多。
她看了红发的少年一眼,眸里蕴藏了太多,反而让人觉得像是今晨的天色,灰沉沉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女孩弯腰捞起箱子旁边的塑料樽,喝了一口茶湿润喉咙,然后才开口打招呼。
“早安。”
他一抬眉。
赤司从来没听过女孩喊过一声困或者累,更何况是被人看出疲态。但她今天特地戴了粗框眼镜,玳瑁纹的镜框之后,碧色的双眸饧眼而视,底下有极浅淡的青黑色,因为实在太不起眼,乍看去更像是睫毛或者眼窝的阴影。女孩的声线沙哑、语调慵懒,尾音发得异常短促,听上去有些像是黄濑凉太的口吻。
岩月朔奈显然是没睡过一个好觉──或者根本没睡过觉。
两人的视线终于对上,女孩坐着所以必须微微仰起头才能看到赤司,由下到上的双眸竟然有几分与他同出一辙的悍然。这并不是说岩月朔奈对赤司怀有敌意,或者说因为什么而生气,只是单纯地、本能地对任何人抱有戒心。
早就知道了吧?岩月朔奈的戒心其实比谁都要重,就是赤司自己,也对绿间说过家里的概况,可是女孩并没有这样的一个对象。风间也好、乐团的人也罢,看到的全部都是岩月朔奈愿意被他们看到的部份,除此以外,那道她由一开始就已经划下的界线,没有人能够跨越一步。
看似轻易敞开心扉的人,反而是最擅于隐藏自己的那一个。
思及此,少年再次端详她的眉目。
“……早安。”
一如赤司所料,女孩处理好行李之后,迅速为自己找了个座位u前排、近窗、离班主任很近──换言之,清静之地。晃了晃还剩下一半的绿茶樽,岩月朔奈将它放到环状的饮料架上,然后又将手机调到了静音模式,完全是一副“我快睡了你们识相点别吵我”的架势。
赤司征十郎环视车厢一圈,后排的人太吵他不想掺和进去,于是他落座于第二排另一个近窗的座位上面,只和岩月朔奈相隔两张椅子加一条通道。日野被班主任拉着吩咐什么,整个1年a组都已经安顿好了,她才走上巴士。
这时候后排位置已经座无虚席。
戴着眼镜的班长走近了岩月朔奈,啡发的女孩往窗那边退了退,示意她可以坐下。日野低声说了句“谢谢”,然后将自己的背包放到座位下方。
人数已经清点完毕,车门在班主任走上来之后正式关上,岩月朔奈至此终于能够彻底放松,她摘下眼镜,在老师的视线死角里……开始解衬衫的钮扣。
日野已经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了。她下意识瞥向了班主任和赤司那个方向,红发少年识相地别过了头,即使他很清楚岩月朔奈并不会真的做出什么来。
“在干什么?”
女孩没有回答,径自继续手上的动作。车子还没开动,映入赤司双眸之内的仍然是洛山的一角,车窗擦得太干净,上面还能够隐隐约约地反射出人影来。
少年眨了眨眼睛,左右都已经被岩月朔奈封死,他唯一能看的就是前方。就在赤司在考虑先闭目养神的时候,女孩却已经停了手,顺势拉下了自己的眼罩。
赤司看着女孩将眼镜夹着领口竖放,朝下的那枝脚架正好嵌进了柔软之处,衬衫被她弄出了个小v领,除非岩月朔奈是打着滚睡觉的,否则眼镜不易移位。
……会在这种事情上面花那么多心思的,大概就只有她了吧。
日野转过头往赤司的方向,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司机已经就位,引掣声响起,红发的少年浑不在乎地抿唇笑笑,然后移眸到窗外的景色。
岩月朔奈将自己的身体蜷缩成小小一团,头向着窗外所以没人看得清她的表情,但胸前的起伏规律而且缓慢,显然早就睡熟。这个睡姿说不上有多舒服,在眼角余光里面,赤司看见了她翻来覆去地调整,却总也找不到能让自己一路酣眠的姿势。
后面的人愈来愈吵,似乎是有谁说了个笑话,欢声像是什么无形的火药一般,由车厢尾部往前蔓延,班主任半是警告地环视一圈都不能让他们停止。啡发的女孩再往里面缩了一缩,头随着车的转向而转向,渐渐离玻璃窗渐近,眼看就要狠狠地撞上去之际──
日野及时伸掌夹在她的头和窗的中间,充当软垫来让她不至于撞疼。戴着眼镜的班长不耐烦地一收臂,女孩整个人便扭转过来,头正好搁在日野的肩上。
岩月朔奈微敞的领口正好面向赤司的方向,有一小角粉蓝色露了出来,那是什么不言而喻。她却一无所觉,因为感觉到身旁有人,单单是抱着了日野的手臂,以树袋熊的姿势继续睡死。
纵使一只手被岩月朔奈死死抓着,日野仍然勉力空出另一只手来,抖了抖自己的西装外套,然后披在啡发女孩身上,有意无意地遮去了那抹粉蓝。
“浑身都是这种味道……”日野轻声地说,半是发泄半是无可奈何地戳了戳岩月朔奈的额头,“这家伙是从小泡牛奶澡泡了十多年吗。”
女班长的话也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对他说的,于是赤司征十郎礼貌地回了点头,正好对上了岩月朔奈的眼罩,和上面炯炯有神的一双假眼。
……看起来蠢得无法直视。
红发少年揉揉自己的额角,别过脸去。有时候他真的觉得,那天出现于篮球馆内的女孩,不过只是一场太逼真的集体幻觉,从未存在于世。
无论是事前还是事后,岩月朔奈都再没有露出那个模样来。
但赤司征十郎同时也很清楚,在看见她的时候,的确有须臾──当时他手上并没有一个定时器所以没有明确的纪录,但他可以肯定时间不长──赤司脑子里一片空白。那短促的失态没引起任何人注意,不代表它不曾发生。
尝过这样的滋味么?
就像是忘了呼吸应有的节奏;就像是朝敌手猛力挥出一拳;就像是同时被击倒和站起身来。再高明的文学家也不可能想出一个适切的形容词,因为它本来就不能被定义。这种感觉里所潜藏的意味如此艰涩,让人既觉得自己行走于云端之上,又似梦里失重时心头隐约掠过的恐惧感。
它互相矛盾而又互相调和,它单纯至极也复杂得解无可解。
赤司征十郎久惯于应付难缠的敌人,或是承受超乎寻常的压力,但那些统统都是由外界施加于他身上的东西,他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所为之困惑的,是自己出给自己的难题。
完结的哨声响起,队员各自散去,三三两两地进了更衣室,偌大的篮球馆里只剩下一个人。太年青的队长坐在场边的板凳上,这还是他第一次以这个角度去看场馆,四周静得几近诡异,远处依稀有蝉声高鸣,外面有人玩闹有人追逐,分明只是隔着一扇门,却又好像是两个世界一般南辕北辙。
少年耸了耸肩让毛巾拭去颊上的汗水,问了自己几个问题。
【对岩月朔奈这个人本身抱有好感吗】
【和她待在一起的时候自己愉快吗】
【是不是如果今天来的人不是她,之前的两个问题就不会出现】
三个答案都完全一致,他并没有自欺的必要。
那么后续的发展就已经清楚明了。
少年将毛巾从颈间扯下来,攥在自己手里,抬头看向天花板。
赤司征十郎并没有打算一开始就说清楚。
时机还没成熟,如果进行的节奏太急,则无异于拔苗助长,结果只会是两个人尴尬得变回陌路人,更何况他对岩月朔奈心里的想法没有把握。
即使没有天帝之眼,赤司仍然拥有看清未来的能力。他能够准确地预测出棋盘的终局,也能够估算出对方下一步的动向,但岩月朔奈本来就不是个会按常理出牌的人,因此全无逻辑可言,于是便脱出了他能力的范围。
如果她是道谜题,甚或乎是宗案件,那么情况本来就已经相当棘手,加上她给出来的线字也不足以推测出什么来。硬要形容的话,岩月朔奈大概是个太糟糕的推理作家,赤司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在毫无根基的印象上虚构出结论来。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即使目前的局势不对他有利,也不至于让他落在下风。这边的心意已经辨清,这是任何感情发展的第一步,接下来的九十九步,全部都要交托在岩月朔奈那边,幸而他有这个时间,也有这个耐心。
如果要岩月朔奈找出一个自己的过人之处,答案大概会是她所需的睡眠远比常人短,她之前也曾经有过类似的情况,一整晚没有合过眼之后,翌日回校如常地上课,不过是翘了一节闲科到保健室借床睡了一个小时,放学后的田径训练也能出席,而且跑出来的成绩和平常相差无几。
这样一想的话,简直就像是仙人掌或者蚯蚓一般顽强。
啡发的女孩拉着自己的行李箱踏上地面,第一件事是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这里空气不错嘛。”
其他人鱼贯走下车,岩月朔奈看着一会儿眼前的旅馆,突然想起了自己还没找到和自己同房的女生,现在还要和她一起去班主任那边领钥匙。
她正欲回头在人群中找,右肩却被人点了两下。
岩月朔奈便看过去,“嗯?”
“登记入住之后我们有一个小时自由活动,原本用来休整的,不过看的样子,大概是不需要吧。”来者是村木,方才一直在后排里起哄的人之中就有他,现在竟然还有精力去玩,“听班主任说这里有个篮球场,还欠人玩一场五对五,无分性别,单纯打发时间。来么?”
“有谁?”
村木扳着手指开始数,岩月朔奈边听边暗自把名字连上身份,三个男篮一个女篮、村木自己、一个不认识的人、一个乐团的、一个男子田径部的,还有赤司征十郎。
听到倒数第二个名字,女孩[了[眼睛,看向十一点钟的方向。从刚才起就很在意了,这个家伙继上次伸腿来绊她之后简直就像是背后灵一样没完没了,如果不是肯定对方只是单纯地讨厌她,岩月朔奈都要怀疑自己被痴汉盯上了。
对上了女孩的目光,那人嗤笑一声,竖起拇指来调转往下。
村木不知道两部之间的夙怨,大抵是对那边说了自己会来,又对这边说了对方会来,才令对方有心思挑衅。不得不说,真是低劣至极的激将法。
岩月朔奈懒得看他,此时最后一个名字的音节钻进她耳里,女孩转转眼珠,对应那个红色的名字,将视线投放到那人身上。本来这类活动她是应该尽量避免的,岩月朔奈用淋巴想都知道,自己和田径部的人同时下场后果会是如何。
万一发生了什么,而她又有嘴说不清的话,就等同于平白送对方一个攻讦风间的把柄──可是如果学生会长就在现场,整件事又完全不一样了。赤司会成为震慑对方让他不敢轻举妄动的存在,而且发生了什么事的话,前者也会目击过程。
那天连田径部部长就在身边,现成的靠山就在三米范围之内,对方也只是敢伸出腿来绊一下,可见不但无能而且胆子小。这样的人伤不了她。岩月朔奈可没忘,赤司是在一年级就当上会长的人,风评也相当好,除非他不想做,否则下届很大机会会连任下去。
总而言之,她这一下场,自己不会有危险,也不会为风间带来危险。
这个机会她已等得太久。在两部有摩擦之前,岩月朔奈还敢和田径部的男生在不同场合里对上,可是风间一下了命令,女孩自此便绝迹于任何运动消遣之中──想想都为自己觉得憋屈,为了扼杀所有受攻击的机会而夹起尾巴做人,可不是岩月朔奈一贯的做法。
窝在座位上面那么久,她也的确需要一个伸展手脚的消遣。
于是她爽快地答应下来。“把我算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