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太君的心一沉,心知今天不止白来一趟,太子对童家的印象只怕更不好。
不等她再开口,徐图在她和太子之间插足一站,好似一堵墙。他白净的脸上挤出一脸假笑,腰板不见一丝弧度。
“老太太,请吧。”从前就觉得童家人拎不清,尤其是这位老太太。她儿子蛇鼠两端,自作聪明把罪名都推到三房的头上,以为天下人都是傻子。
一个门里进进出出,童国公得有多眼瞎,能对三房的野心毫无察觉。童律钟纵容三房与逆王勾连,一边把自身撇得一干二净,在三爷面前扮演着和善的舅舅。他没料到的是,逆王有野心能狠心,更有滔天的祸心。他用玉碎瓦破逼得童律钟断臂明志,临死狠狠咬下童家一口肉。
童律钟也是个狠人。眼见逆王行事愈发乖张,他不肯一再受逆王钳制,不得已大义灭亲。事后,又掉头跑来向三爷卖惨,可谁信呢?他们不过是押错了宝,在逆王身上跌了个大跟头。
他年纪虽轻,但也偶然听内侍省的老太监回忆当年老国公的英姿。他老人家在天有灵,若看到子孙家业败落至此,必定是死不瞑目的。
童太君磨蹭着转身,脑中飞快转动,可脑海里一片混沌抓不住思绪。
“老太太,你仔细脚下。奴才这就送您出宫。”徐图一步步挪近,又有两个宫女得了晴雨的示意从帘子后头围拢上来,逼着童老太往外走。
宫女容貌秀丽,架着老太君的手臂却不含糊。
“咱们三殿下犯困的时候,屋里不能有一丁点响动。”大眼睛的宫女笑嘻嘻地向童太君解释,挽着老太太的手又紧上两分。
她的身后,乳母正向姝元夫人请示,带三皇子会西暖阁他自己的屋里睡觉。
冬哥又打了个哈欠,在乳母伸手的时候,呜一声偏过头偎进母亲柔软的胸口。
平安眼馋地看着弟弟,不是滋味地撇撇小嘴。当哥哥太难了,他一点儿也不想把阿娘让给三弟弟。平安委屈巴巴地趴在孟窅的腿上,话都含在嘴里。
“我也困呢。”他轻轻地俯下,仿佛怕压疼了母亲。
臻儿挤在母亲身边,忍住指尖的冲动。她好想戳一戳弟弟肉嘟嘟的小脸,不让他轻易睡着。“冬哥肯定是想睡在阿娘怀里,阿娘香……”她蹭着孟窅的肩,深吸一口甘甜的香气。
“那就让他睡在这儿。”孟窅也舍不得,一边伸手拍拍平安低落的小脑袋。“再那一床被子来,平安也在这儿睡。”
平安眯着眼幸福地笑起来。阿娘果然还是疼自己的。
阿满严肃的小脸出现一丝松动,他悄悄捏起拳头克制自己。他默默复诵父亲的教导,男子汉让着女孩子,哥哥让着弟弟。他不一样,他是太子,和父王一样是母亲和手足的依靠。
门上的童太君面露狼狈。她还是第一次被人架着往外赶,何况赶人的是她亲曾孙。可凭她抛开颜面坠着脚步拖延,依旧很快被人送出殿门。
屋外的阳光亮得刺目,晃得童太君睁不开眼。黑暗里,她听见徐图阴阳怪气地嗓音,似乎又有一位不受欢迎的访客。
“哟,您怎么在这儿。”徐图看着来人,连假笑都懒得应付。李王妃占了中宫,他们心里都不服气。方总管和齐姑姑不让他们生事,他们都憋着一肚子气,有人还巴巴地冲上来。
徐图被童家老太太气得不清,才刚把一个麻烦送出门,又撞见一张差不多讨厌的老脸。他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左右扫过门上的宫人,把心底的不痛快发泄在他们身上。
“林嬷嬷来了,为何不立刻通传。一个个都老眼昏花看不见人,还是都哑巴了?!”
林嬷嬷任凭他嘲讽,居然按耐下脾气不与徐图呛声。
“听说国公老夫人进了宫,王后娘娘宣老夫人移步蒹葭殿。”她故意不让人往屋里传话,就是怕被孟氏拦着,不让老夫人去蒹葭殿。
大王想绕过蒹葭殿,让孟氏代王后接见外命妇。没那么容易!
她亲自守在这儿,光明正大地把人再从聿德殿带回蒹葭殿。王后召见外命妇,天经地义的事儿。孟氏一贯装腔作势,老的是这样,小的也是。她量孟氏不敢明目张胆地无视王后的懿旨,她还不想暴露自己奸猾伪善的面目。
童太君如闻天籁,眨着干涩的眼睛,迎着光眯起一条缝。她未能达成目的,心中正苦闷,李王后的相邀无异于一场及时雨。孟窅这条路走不通,她得想想别的法子。
“老身正说,该去中宫拜见方不至失礼。”谁都能听出她话里的欣喜。
“奴才奉太子之命,正要送老太太出宫。”徐图侧身一挪,皮笑肉不笑地开口:“真是不巧,您来晚一步。”
“不晚,老夫人还在。”林嬷嬷向着童太君的位子走近一步。
徐图寸步不让,坚持道:“可老太太今天是东宫的客人,此刻已经是出宫的时刻,不能耽误。”
“此言差矣。老夫人刚才是太子的客人,现在是王后娘娘的客人。”林嬷嬷仿佛早有预见,对答如流。“王后乃国母,是太子嫡母。岂有为人子的违背母亲的意志的。”
徐图面上一僵,恶狠狠地盯着林嬷嬷。他尽得师傅高斌的真传。谁要是敢攀诬太子,他能立时扑上去把人咬死!
林嬷嬷稳稳地踩着徐图的底线。“徐司礼慎言,莫要妨碍太子的名声。”
“奴才岂敢。”徐图冷笑。“但奴才刚才也说了。太子接见老太太,事先请了大王的谕旨。老太太若想见王后,还请回去后重新递了请安折子。按规矩,等王后示下再进宫谒见。”
“不必麻烦。眼下时辰尚早,奴婢也已经迎到老夫人跟前。”林嬷嬷也不愿相让。“此时并不劳动徐司礼,只请老夫人跟奴婢走一趟便是。之后,自有蒹葭殿的宫人再送老夫人出宫。”
“当日在王府,王后娘娘也素来重视规矩,林嬷嬷可不能只贪图省事,妨碍王后的威信。”徐图岂容林嬷嬷专美于前,冷笑着奉还。“林嬷嬷,宫中不比王府。”
人老了,难免心浮气躁。童太君见两人相持不下,再也耐不住性子。
“两位莫在争辩。”童太君势在必行,说得义正言辞。“并非老身倚老卖老。今日未见姝元夫人也罢,可断没有见过侧宫夫人后,避开中宫的理儿。”
童太君转头慢慢瞥去一眼,身后暖帘严严实实掩在门上,但透过琉璃窗格,能看见太子正从里头东暖阁的门里走出来。
有了王后递出的援手,老太太不觉又添上几分底气,凉凉一笑。“想来姝元夫人也不愿被人评说妃妾越俎代庖,不敬主母,凭白传出去叫天下耻笑。”
徐图只觉气不打一处来,诘问道。“依着您老人家的理儿,主子娘娘好意接见,竟是办错了。”
就连送人出门的宫女也忍不住用惊诧的眼神看一眼老太太,心道真是老糊涂一个。老太君在姝元夫人和太子的地界上大放厥词,做臣子的妄想用规矩拿捏主子。她不想想看,但凡今天这些话传到外头,不必宫正细究,一个林嬷嬷一个她自身定是难辞其咎。
“孤设想不周,国公夫人何不趁早直言?何以才受我母亲恩赐,却在殿外肆意搬弄口舌。”阿满沉下脸,一身稚气尽褪。方才冬哥突然哭闹起来,连母亲也哄不住。他心有疑虑才跟出来看看,正好听见童太君满口要挟。
“太子息怒,是奴才无用,把您交代的差事办砸了。”徐图一见惊动了太子,连忙转身跪下来请罪。“奴才立刻送老太太出宫。”
“慢着。”林嬷嬷对阿满一福。“太子容禀,老奴奉懿旨传老夫人觐见。”
“太子何过。”对着曾孙,童太君心中还抱有一丝侥幸,当下柔软了嗓音,语声和蔼。“您还是个孩子呢!”
可惜阿满不领情,童太君的示好正拂在他的逆鳞处。他正恨自己太小,不能做母亲坚实的依仗。“原来太夫人以为孤年少,便敢非议孤的母亲,诓孤行不孝之事。”
阿满遗传了崇仪骨子里的清冷,学习崇仪的克己守礼,但他又与崇仪幼年的境遇不同。他的成熟与克制体现在对手足的容让,但桓康王宠爱的孙子亦有他与生俱来的高傲,岂容一介老妪再三放肆。
童太君脸上慈爱的面具出现皲裂,她盯着油盐不进的阿满,仿佛透过他看见那个冷心冷肺的外孙崇仪。
“太子自然是极孝顺的。”童太君收起不情愿的讨好,犀利地反将一军。“所以,太子百般维护生母,自然也不会违逆嫡母。”
这会儿功夫,有尽职的宫人已经将屋外的对话悉数传回东暖阁去。
“去叫阿满回来。”孟窅抱着哇哇大哭的冬哥,既心疼又着恼。她还记明礼与她商量时的无奈,也没忘记当年这位老太太有多瞧不上明礼的心意。
“她既然不愿来,往后也别再拿三皇子做借口。”凭什么他们拿着冬哥做筏子,一边用亲情拿捏明礼,一边以长辈自居为难阿满。
晴雨自是气得不轻,得令立刻返身出门去。
“屋外风寒,主子娘娘请太子回屋。那些不打紧的事儿,不值当您亲自过问。”晴雨蹲身福礼,恭请太子移步。
“主子娘娘所言甚是。太子且瞧着,奴才这回一定办得妥当。”徐图随之进言,主动打起暖帘,送太子进屋。
待阿满的身影消失在帘后,晴雨一转身面覆寒霜,语出讥诮。
“林嬷嬷既然来了,为何不入内请见?虽说您在宫中并无供职,可到底是王后身边的老人。何况您领着王后的谕令行走内廷,咱们主子岂会怠慢。”
林嬷嬷松弛的面皮抖动起来,面露狼狈。晴雨口中虽说不敢怠慢王后的旨意,可王后为她加封的旨意至今还搁置在宫正的案头上。
童太君浑身一怔,这才知道林嬷嬷居然没有品衔在身。震惊之余,她隐隐生出一丝懊悔。
另一边,晴雨转向童太君,依旧款款闻言。
“既有懿旨,老太太也有意拜见。那边赶紧去吧。”俄而仿若方才记起一般,对林嬷嬷细心嘱咐。“只是咱们主子娘娘有一言相劝,请嬷嬷代为转告王后。请王后务必向大王回禀原委,别让人以为这白月城是没规矩的地方,任人随意进出。”
徐图还没回过神来,诧异地问:“主子娘娘怎么由她去呢?!奴才正要送人出宫。”
“好话歹话该说的都说了,咱们劝不住的。王后执意如此,何苦为难一个传话的老嬷嬷。”晴雨勾唇一笑,任谁都听得出她口中的讥讽。“在这里吵着三殿下,叫主子娘娘无法安心调养,仔细大王剥你一层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