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夏天格外漫长。进入七月后,太阳仍然威力十足,每日当空高悬,用它耀目的炽光灼烤着望城每一寸徒弟。街上行人脚步匆匆,快速穿过阳光下泛白的街道,闪身钻进屋檐下。商户的门面敞开着,门前车马零落,偶有几个客人走进来,也是迅速地要了货物掏钱走人。
刚送走一位老主顾出门,伙计擦去一头汗,一只手甩着袖口扇风。
“这天也太热了!周管家说,周翰林耐不住暑热,病倒在家里,都没法上朝去呢!这两天,来店里的人也少,大伙儿都猫在家里不肯出门。再不变天可怎么办……”大吐苦水后,他摸一摸腰间,顿时心里美滋滋的。刚才周管家赏了他一吊钱,说好了以后让他下工后给翰林府送纸。其实,天气热也挺好的。老爷们不出门,店里一样买东西,他还能跑跑腿转个外快。
那掌柜的抵着柜面,懒懒地拨动算盘珠子。闻言呵呵冷笑,周家那老翰林上的哪门子朝,他连陪站的资格都没有。不过,这老头儿油滑得很,多半是装病在家躲事儿。
就是要变天了呢!掌柜阖上账簿,叹了口气。看来这个月去不成章台柳见不着绿漪姑娘了,还有那鱼羊鲜的席面也是吃不成了。唉……总这么拖拖拉拉的,还怎么过日子,真是为难他们小老百姓。他瞟一眼浑然不觉的伙计,没脾气地感慨,真是傻人有傻福。有时候没脑子也不是坏事,省得操心。
大王的病势已经瞒不住了,徽羽卫早些天就加强巡防,听说捉住好几个宵禁后在街头游荡的。听说梁王带的兵马不日就要杀到城下,肯定是冲着东宫太子之位来的。朝堂上波云诡谲,连八竿子打不着的周翰林都躲在家里不出门了。
一辆朴素的马车飞快从店门前驶过,那伙计探出头追着眺一眼,摸着后脑勺迷茫地转回来。“没看清车夫的脸,车上也没有标志。”总之,他没认出来。最近街上行人车马锐减,难得听一回响动,他出于好奇就追出去看看。可惜什么也没看出来……
掌柜的连眼皮都懒得掀一掀。得,今天又是只做成一单,干脆也早些关门吧。后头的井里湃着瓜,等关上门,捞上来切一半吃,肯定又凉又甜。
伙计一听要收工,麻利地应声,熟练地抱起与他腿一般粗的门栓。早下工好呀!刚才得了一吊钱,早点回家还能叫上隔壁毛四一起去咪一口小酒。
他运一口气,可就在他一把举起门栓的时候,地面忽然震动起来。脚下的波动虽然轻微,可怀里压着门栓,那伙计一时重心不稳,连着后退数步。才刚稳住就听进由远而近靴声囔囔,不一会儿店门前跑过一队军爷。
伙计从没见过这光景,一时看呆了。
掌柜的脸色一变,从柜台后跑出来。上一回军队走过街市,宫里头倒下一个宁王。更早那回,还是那年当今攻破城门诛杀悼王之日。
他迈开老腿,慌张地掩起门,急促地呵斥:“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快把门拴上!”
童律铭的马车停在街角,他看着跑过的队伍,心里还在打鼓。领队的正是他的独子童俊,奉五郡王之命,刚刚攻入梁王府,挟持了梁王妃和端宁郡主。
他去的是太子潜邸,可惜太子早有警觉,府里至留着三两个不上台面的侍妾。两位王妃和三个孩子果然都不在府中。
稍早的时候,五郡王让他偷出大哥的令牌。得手后,立刻快马加鞭赶往兵营,调出两队人马。童俊带领一队人直冲梁王府,他带人去的是从前的靖王府。今天这步踏出去,是真的没有回头路了。
五郡王许诺的前途确实令人心动,可前路何其凶险……他确实想扬眉吐气,让大哥、让老太君高看他童律铭一眼。可他也不是全然无知无畏。他也怕,若不是心中有怕,他早就独立门户闯荡一番去。
那通往王座的大道从来都是鲜血和白骨铺就的,转身则是无底深渊。五郡王若能成大业,他们三房必是风光无限。可若功败垂成,他们一家还能有活路嚒……
不等童律钟有后怕的空余,远处传来的钟声将他从杂乱的思绪中惊醒。那是丧钟,大王龙驭宾天了……
童律钟不由心湖激荡。五郡王能如此精准把握时机,必是宫中还有内应。如此一想,顿觉胜算在握。他激动地走出车轿,方才还觉得阳光刺目,惶惶不敢昭然行走于晴天朗日之下,此刻只觉得天公作美,预示着五郡王前路光明坦荡。他举目北望,只见他们的队伍已经顺利进入宫门,胸中的豪情沸腾起来。
白月城里,五郡王和童俊前后呼应,以朝阳公主和梁王府家眷的性命生生辟开一条血路来。他含垢忍辱等的就是老头子一命呜呼。大王驾崩,趁着宫防片刻的松动,一举发难攻入宫城。
朝阳在自己的手里,丁宁母子的性命也任由他掌握,城外的梁王便不足为惧。
崇仁看着两侧不敢冒进的禁卫,只觉得痛快。他勾起狞笑,放任脑海里疯狂的念头。大王骂他龌龊,他何妨坐实了它。这天下,他得不到也无所谓,能恶心一回不可一世的梁王,能膈应一回自命不凡的太子,总要让他的好兄长们这辈子都记住自己!
半道上,五郡王喜出望外地拦截下闻讯赶来哭丧的六宫嫔妃。好啊,正好送去给大王陪葬!
“淑妃娘娘,对不住了。谁让你养了一个好儿子!”崇仁愉悦的轻笑,仿佛在逗弄笼中的猎物。“你说,咱们冷心冷血的太子会不会来救您这位养母?”
“卑鄙!”端宁扶着虚弱母亲,唾弃崇仁的无耻,恨得咬牙切齿。她瞪着神色张狂的崇仁,仿佛从来不认识这个人。
丁宁面色如金纸,几乎站不住脚,不过为了女儿强吊着一口气。她无力花语,对着心爱的孩子微弱地摇头。她行将就木,只求保住唯一的女儿。
“无耻小人!”琪哥儿像一头发怒的小牛,气呼呼地跳起来,被胡瑶死死地扣在怀里。初生牛犊不怕虎,可恨他太小,恨不能跳起来打散五郡王阴险的笑容。
母亲的爱护总是出奇的一致。丁宁不愿意女儿涉险,胡瑶也绝不会让人伤害琪哥儿。她吃力地抱着琪哥儿,一面努力不让她的孩子挣脱。
崇仁循声徐徐转过头来,嘴角扬起诡异的弧度,紧缩地瞳仁向针尖一样。“别急。等我的好长兄进城,到时候有你表现的机会。”
端宁在他充满恶意的逼视下不由自主地瑟缩,可她勇敢地张大眼睛瞪回去。尽管她扶着母亲的手在颤抖,依然倔强地与恭王对视。
“老五,给你自己留点体面吧。他们还都是孩子。”孟淑妃玉容平和,仿佛莲花台上慈悲的菩萨。她从容的移步,走到崇仁和端宁母女的中间。
童俊横刀冷眼,拦下一脸焦急的木逢春,视线随着孟淑妃的步伐移动。他打量着这个高贵的妇人,祖母和姑母恨了大半辈子的女人。她眉目不过清丽,但气度高华,尤其眼下临危不惧的淡定,让人心生敬意。他想起盛气凌人的堂妹,祖母最疼她,因为她的长相和性子肖似姑姑。他不知道真假,但若姑母和童晏华的性格相同,失宠也是早晚的事情。
崇仁脸上的笑凝固起来,手指摸索着在佩刀上的宝石。他阴沉的眼睛仿佛结冰的深潭,忽然兀自笑开,对着孟淑妃轻佻地勾唇。“好一位临危不惧的淑妃娘娘。”
他低头顾自窃笑,笑声里杂揉着砂砾。
童俊觉得五郡王的神色很不对劲。他们已经在这里耽误了太多时间,虽然有众多女眷为人质,但徽羽卫绝非酒囊饭袋,眼下的平静叫人心惊胆战。
嘶哑的笑声戛然而止,崇仁猛地抽出宝剑,寒光直逼孟淑妃。
金属冷硬的触感让孟淑妃颦眉。她眉心清浅的痕迹,仿佛在诉说对闹剧的不悦,但也仅仅是着恼,未显半分怯色。
而她的身后,白羽银甲急速涌来,仿佛浪潮般来势汹汹。徽羽卫的脚步声整齐划一,从四方宫门涌入后,迅速摆开阵型,将五郡王的人马尽数围剿在圈内。
童俊脸色一变,急忙高声号令。他持剑快步跑到五郡王身侧,警戒地看着逐步收紧的包围圈。后宫嫔妃和梁王家眷都在他们手里,料想徽羽卫不敢轻举妄动。
崇仁扬起头,四下搜索崇仪的身影。他拽过孟淑妃,刀锋抵着淑妃的喉咙。
“三哥!”他大喊,目光飞快游移。“老三,你出来!”
“放肆!”崇德从银色战甲汇聚而成的浪潮中走出来,沉稳肃然。“私调兵甲,擅闯宫闱,胁迫妃嫔,件件都是死罪。还不束手就擒!”
崇仁呵呵一声,反而命令童俊去抓端宁。
童俊一把推开病歪歪的丁宁,不顾端宁的抗拒,用剑抵着她。
“你就是老三养的一条狗。”他轻蔑地讥笑,将淑妃和端宁推在身前。“老三做了太子,怎么,你以为恪王叔一脉就能翻身了?我告诉你,天家无父子,更没有兄弟。别忘了,大王的王位就是从兄弟手里抢来的!兄弟才是最危险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