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叶田田间,淡粉莹白错落,冒出娇嫩的尖尖一角。臻儿和平安欢快地击掌,为阿满鼓劲加油。携裹着水汽的清风从湖面拂过,将湿润的凉意送进亭阁内。孩童的欢声笑语乘着风,又从邻水亭阁悄悄溜出去。
浣莲台下,嶙峋怪石沿着湖岸叠出参差景致。石头边的柳荫里,铺着一张长案,案上是半幅淡彩深碧浅青层叠交融。有清秀伊人凭案而立,一手执笔对着满池碧色出神。
俄而,伊人颦眉生恼,手里的笔一颤,在纸上晕开一抹突兀的褐绿。
“嗡嗡吵得人脑仁疼,没得败了这边好风景。”上风处传来的欢笑时高时低,尹蓝秋的眸底滑过一抹愠色,口中嫌恶。“去,叫她们别处耍去!”
竹醉眼光闪烁,脚下灌了铅似的,哪里敢动。
“小主,是郡主和大公子再那边玩空竹呢。”那才是王府的正经主子呢!纵使她有胆量凑上去,椒兰苑的奴才也不会给她说话的机会。靖王对郡主和两位公子护得紧,私下议论都要重罚,哪能容得她们呼来喝去。二月里被打死的那两个丫鬟的血还沁在石板里,至今还没冲洗干净呢!
尹蓝秋恼恨地瞪她。“没用的东西!”
她甩手扔了笔,醮了浓彩的湖笔骨碌碌在宣纸上转了半圈,晕成一片。细笔勾勒的花瓣仿佛落入泥淖般。她嘴里骂的是竹醉,声音落在耳朵里,倒像是有人在骂她。竹醉没用,她也是个见天等死的窝囊废。
竹醉老实地跪下来,喏喏不再吱声。被小主骂一通也不少皮肉,总比吃板子强。这些年什么难听的话,她不曾骂过,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罢了。小主的日子不好过,跟着小主的她们难道好过了?
竹醉想起,昨夜还和柳酥说过的话。小主长年委屈无处诉说,只能迁怒她们。否则,小主的苦闷都郁结在心里,要么如李王妃般病势缠绵不尽,要么如隔壁卢娘子一般青灯黄卷,不像个活人了。
夜里看不清柳酥的眉眼,迷迷糊糊睡过去前,她听见柳酥叹了口气。
“她若真能藏在心里,说不得还有来日呢……”柳酥这话,她却不大明白。心事藏得久了,就成了心结,再生出心病来。心里若生了病,大夫也是治不好的。
尹蓝秋的绣鞋重重碾过飘落的树叶,折身气冲冲地拨来垂柳走了。她在靖王府的处境当真一日不如一日,身边更是半个可靠的人才也没有。从前,靖王不显山不露水,李王妃时不时还能想起自己。如今眼看着靖王风头无两,却连李王妃也把自己抛开天边去,压根记不起她这个靖王侍妾来!
她也知道,李王妃没安好心。她只是李王妃手里的刀。李王妃推着她往靖王跟前凑,一面彰显她的贤惠,一面拿她膈应椒兰苑那人。眼下,李王妃一门心思奔着来日的荣华去,反倒时时刻刻逢迎,万事随着靖王的心意。她倒是有更好的出路,也能博一个贞顺大度的好名声,哪里还管她们的死活。可靖王冷落东苑,再不得李王妃的照拂,管事们对雨花阁的吃食用度也是敷衍潦草。她如今连过日子都艰苦起来,真真儿还不如留在宫里做个宫女。做宫女还有个盼头,来日年纪大了,还能放还本家。
尹蓝秋气冲冲地步伐一顿,烦躁地挥去丧气的念头。她不甘心!凭什么她就不能出头。她不是卢秋水那个泥塑木雕的憨人。只要她不放弃,哪怕老天不开眼,她也总能给自己争取到出人头地的机会!她不贪心,她不求与椒兰苑那位平分秋色,只要她指缝里露出一丝半点来,让她活得像个人样儿,不至于夜夜孤枕冷衾……老天总不会如此不公……
孩子们玩了一会儿,在浣莲台里吃过点心,臻儿又坐不住起来。
阿满拦住弟弟往荷包里塞白玉糕的爪子,嫌弃地拧眉。
“你做什么?”方糕上的糖霜黏在手里,很快融化成粘腻的糖水。阿满烦躁地捏捏手,叫徐图打水来洗手。
“好吃。给阿娘。”平安的视线跟着白玉糕,遗憾地看着哥哥把糕点扔进嗽盂里。他并没有反驳哥哥,只是纯粹地可惜了一块美味。
“弟弟乖,糕点不能放在荷包里。”知道弟弟是一片孝心,阿满没有责怪她。孟窅经常给姐弟的荷包里塞上肉脯、糖果,但都是用油纸包裹着,放的也是不容易变形的东西。
“是呀,弟弟。你把白玉糕捏得那么丑,肯定不好吃了。”臻儿也不赞同。
阿满不怎么吃零嘴,只有在宫里想母亲的时候,会很珍惜地吃一点,想象母亲在身边的光景。臻儿和平安喜欢随身这样,还央着宜雨做更大的荷包,方便多带一些。每回进宫都要塞得鼓鼓囊囊的,她们觉得走起路来都很有底气很威风,阿满觉得有些丢人……
因着要在浣莲台吃点心,徐图已经人把茶房的家伙事儿都带了过来。当下便有人拎着茶吊子倒热水,往水盆里兑上桃叶汁再捧上来。
“让膳房再准备一份白玉糕,咱们带回去和阿娘一起吃。”阿满已经用帕子擦过一遍,指着平安脏兮兮的手。“也给姐姐和弟弟洗干净。”
平安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主动张开一双手伸进水盆里,让徐图给他洗干净。今天出门玩了两回,他又觉得陪着阿娘的时间太少,这会儿有些想阿娘了。
却说,三个孩子回到家,听孟窅说了香篆,无不高兴点头的。
孟窅又怕她们说漏了嘴,再三嘱咐不要在她们父亲面前露出痕迹来。“提前被你们阿爹看破,就没有惊喜了。”
臻儿两手交叠捂着小嘴,郑而重之地点头。她知道惊喜的意思。
阿满十分笃定,他肯定露出马脚。偏头有些担心地瞥一眼姐姐。
这一夜,崇仪看着格外乖巧的孩子心中狐疑,悄悄向孟窅打听,却被她盈盈笑着打发了。
“不能说,你也别问。”
次日未时才过两刻,勤本堂外忽然响起孩子气急败坏的哭声。
书房里,钱益听恪郡王带进来的消息,神色凝重起来。
恪郡王节制徽羽卫,有半幅京畿巡防的权柄。昨日,童家的人马匆忙出城,一路向南奔驰。带队伍的是童二老爷的外甥,说是出城狩猎,身上却只配刀剑,不见弓弩。崇德心觉不安,
那人素日与恭王走得近,钱益便猜想恭王恐有阴谋。
“大公主早已和梁王汇合,之所以迟迟不归,料想是在等大王主动召见。”
崇仪摇摇头,眼底凉薄如水。“大王不会低头。”
钱益叹一声可笑。梁王姐弟至今看不清,大王最在意的是自己的颜面。叫人不知该感动于这对姐弟的天性耿直,还是无奈唏嘘她们的天真。
“恭王亦知此理,所以趁机出手搅浑局面。恭王所图不小。”
王位、天下,恭王所要的是至高至尊之位。他能骂恭王狼子野心嘛?不,他不能,因为恭王所图亦是他心之所向。他的心性尚不如梁王宁王坦荡,他们多年享有大王的庇护,引彼此为生死天敌。顺风顺水的宁王看不见,心高气傲的梁王看不起。他们是一样的,不相信底下的弟弟也悄悄滋生出野望,觊觎他们才敢才有资格伸手采摘的果实。
钱益忽然正色作揖,目光凝重。“恭王心思狡诈多疑,王爷须早做打算。”
依他来看,靖王如今有太多牵绊,难免被绊住手脚。三个孩子是靖王加持盛宠的砝码,可落在恭王眼中就是靖王的软肋。
崇德起身附议,他也担心崇仁会威胁家眷的安危。那是头蛰伏的鬣狗,从最阴暗的地狱爬出来,窥伺着每一个厮杀和毁灭的机会,
“钱先生所言,正是我担心的。今日京中恐怕多有变故,三哥还是先安顿好小嫂子和侄儿们。”
崇仪正待开口,房门外忽然响起哭闹声。他吃了一惊,绕过屏风推门而出。
“阿爹!”臻儿的小脸上挂着金豆子,伤心欲绝地扑上来。她攀上崇仪的怀抱,哭丧着脸指着散落一地的香炉。她刚才跑得太快,上台阶时不小心绊了脚。
“爹爹!是我不好,我把姐姐的香炉打翻了!”阿满小跑上来,仰着头认错。他脸上并不慌张,反而透着一股坚定。
“不是、不是!”平安也跑上来,抓着崇仪的衣摆,着急地想往上爬。他哭得鼻头泛红,看着哥哥用力摇头。“哥哥不是!”
臻儿抹着泪,愣愣地垂下头看着大弟弟。她眨眨眼,仿佛听不懂弟弟的话语。
高斌搓着手在原地打个转,两只眼睛盛满了焦灼,看看阿满,又看看靖王,犹豫着又去看傻愣愣的郡主。他的视线就在三个人身上来回打转,脸上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眼前的这一出,他实在看不懂。打翻一个香炉罢了,委实不算个事儿。大公子居然着急忙慌地为郡主顶罪?
阿满发现他的视线,用力地瞪回去。姐姐担心父亲生气,才要做香篆送给父亲。他不想让父亲对姐姐失望,因为姐姐会难过。
崇仪只看了一眼高斌为难的表情,便明白了大半。
崇德跟出来,脸上已经隐去适才的凝重。他扬起笑来,一把抱起哭鼻子的小侄子平安。
“这是怎么了?不欢迎叔叔来做客,还哭起鼻子来了?”
他巡卫皇城时,平安在宫里见过他,因此对他不陌生,也愿意给他抱。
“姐姐……哥哥……不是……”他一着急,舌头都打结。
“堂叔。”阿满打断弟弟零碎的话语,口齿清晰地表达。“我把姐姐的香炉打翻了,姐姐和弟弟着急。都是我不好,惹她们伤心了。”
“不是的!不是阿满,是我打翻的。阿满撒谎!”臻儿这才缓过神来,搂着崇仪的脖子解释,还低头瞪阿满。“说谎是不对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