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帘低垂,隐去室内光景,窗外的光华透过缝隙,被剥离了灼人的热度,余下剔透的亮度洒在静止的棋盘上。经纬交错间,黑白棋子闪烁着细碎的光辉,棋盘左右对面而坐的两人神色专注,却谁也没有抬手的迹象。
“父王神情不愉,只怕连我也不信。”事出突然,他与梁王临危受命,如今看来是最大的赢家。固然有梁王锋芒在前,但父王如今多疑多思,必然疑心其中有他们兄弟的手笔。
“梁王目下无尘,此刻志得意满,必不肯蛰伏。王爷只需一切如常,大王自然有分辨。”钱益成竹在胸,捋着今岁才蓄起来的一把小胡子。他与陈升打赌,赌大王对宁王的处置。他不以为今上在清楚宁王血统后,依旧庇护宽容。陈胜赢了,大王没有趁此机会铲除悼王余孽,仅仅将宁王放逐出宫。
陈升醉眼迷蒙里嗤嗤地笑,把着酒盏摇头晃脑。
“为学老兄运筹帷幄,可惜未免高看他……这天底下男人哪个不爱脸面,他没脸承认自己被一个女人耍弄……”他半幅身子趴在酒桌上,咧着嘴不怀好意地发笑。“天下人耻笑,哈哈哈。敬贞王妃泉下有知,当可瞑目……”
“借先生吉言。”钱益第一时间赶到驻军营地,提醒他尽早交换兵符,正与崇仪所想不谋而合。梁王帅兵进城后,他下令茶陵军在城外扎营,直至圣驾回銮。昨日交出兵符后,他便闭门谢客不出,又让玉雪把孩子们都带来安和堂住下。有孩子们在身边笑着闹着,便能从诡谲朝局中抽身。
孟窅正给女儿绣扇面,配她新做的石榴裙。崇仪手里握着一卷书,就坐在她身边。孩子们也在屋里,一抬头就能看见姐弟俩正逗平安学步。她翻转手腕熟练地收了线,促狭地把绣箍盖在崇仪手中的书上。
“出了书房还用功呢?”她巧笑揶揄,盈盈水眸流转光彩。
崇仪没奈何的搁下书卷,宠溺地捏一捏她秀气的鼻尖。今年没带她和孩子们去猎场。平安的底子弱,春秋时节总有咳症。孩子去不成,玉雪只能在家陪着。宁王谋逆的消息传到猎场时,他最担心的就是家里。她们却像没事人似的,压根不知道外头的天翻地覆。
“这几天就不出门了吧?”孟窅拍开他做坏的手,歪头盯着他瞧。京城突然宵禁,第二日听说两军对阵城楼。方槐安准备了马车,随时预备将府中妇幼送进宫去。他们身在京城,自然清楚宁王并无谋逆的举动,倘或两军交战,比起冒险出城,宫中反而更安全。
“哪里也不去,就在家守着你和孩子们,可好?”崇仪满是迁就,勾住她一截小指。
孟窅理所当然的点头,低声关心。“外头乱糟糟的,我不想你被牵连进去。”
昨日,二嫂找上门来,李王妃托病不曾相见,她只好硬着头皮出面。二嫂瘦了很多,眼睛都凹陷了,再精致的妆容也不能掩饰她眼神中的黯淡,就像是一零倔强的玫瑰,被山风吹拂摇曳也要坚挺绽放。听说宁王也不太好,一家人日夜彷徨。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王爷与我多年承蒙父王错爱,父王如何安排,我等绝无怨言,可谋逆这等大罪也万万不敢冒领。”范琳琅眼眶泛红,罕见地示弱。“宁王绝不敢奢想,只想有一个当面陈情的机会,叫父王知晓他孺慕之情。”
宁王垮了。比起他单薄的身体,他并不坚强的意志迅速土崩瓦解。范琳琅如两头烧的蜡烛,每日游走奔波在京城,为宁王为范家谋求出路,已是强弩之末。
孟窅听她哭诉一番,少不得好言相劝,夜里还是心软地与崇仪说了。
“宁王的身体仿佛不好,应该是心病。二嫂也是病急乱投医,父王眼下在震怒中,宁王都不肯见,咱们又怎么劝得住。”孟窅简短地总结,倒不见十分忧心。“万一劝不好,再把父王气着。父王也上了年纪,还是让他先缓一缓吧。过些时候,等事情都查明白,父王自然就会召见宁王,少不得好生安抚。”
宁王一辈子顺风顺雨,端的父慈子孝。什么悼王遗腹子,什么谋逆篡位,不过是有心人搅动风云的手腕,南苑的戏折子都不敢这么写。
府里的生活有多平淡,府外的争斗就有多躁动。宁王开府是桓康王释放的一个信号,朝中各方势力蠢蠢欲动。
梁王力克宁王,多年心结得解,更是手握兵权,可说是如日中天。可他对小周氏母子穷追猛打,置父王的颜面如无物,已经惹得父王心生不快。如今三番几次推诿迟迟不交出兵符,桓康王又怎么看待一个私扣兵符的皇子?
恭王近日四处逢迎,吃相难看得很。这也不怪他,他出宫开府最晚,至今没有一个正经差事,朝中人脉有限。眼下宁王倒台,他比梁王更急切,竭力笼络宁王旧部。所幸梁王不屑招揽,才没有与他计较。
而宁王……崇仪看一眼和孩子们笑闹的玉雪,想起焦灼憔悴的二嫂范琳琅。这个女人频繁出入老臣世家门第,真以为父王放弃宁王后,不会再理会他们夫妇的行事?玉雪担心他同情宁王的处境,为他们夫妇求情触怒父王。怎么会?天家岂有手足,这种奢侈的情感或许曾经稳握胜算的宁王有过吧……
昨日,二嫂进府时,还有一位客人上门。童二老爷借着端午走亲,亲自登门。往年不过是遣派下人送些应景的物件,既不热络也不冷落。童二老爷花钱捐了个六品承议郎,空有名头的散官,只是装点门楣罢了。恐怕是童国公不便出面,所以派他来试探。可惜吃过一盏茶,就被崇仪敷衍打发了。
童家一头连着恭王,一头还想与他沾亲,首鼠两端的“亲戚”,他瞧不上。童家以为他忌惮梁王在军中的势力,想用手上的兵权与他交易。可即便没有童家的兵权,他亦不畏。眼下,兵权已然成为梁王的催命符,可笑童家半分自觉也无。这是他蛰伏以待的契机,他比谁都稳得住。崇仪仰头迎接烈烈骄阳,胸臆间充盈着灼热的斗志。他要替玉雪和孩子们撑起一片天,给他们一世安宁。
梁王府里,朝阳单枪匹马杀进书房,呵退梁王幕僚。她才从白月城出来,怀着些许不安,快马加鞭直入梁王府。
她去暄室给父王请安,却被桓康王不冷不热地打发出来。原以为宁王身世大白于天下,父王看透小周氏母子的险恶用心,总算等到她们姐弟出头之日。她想一鼓作气,为母亲正名。她和直道是发妻所出嫡子,只要母亲沉冤得雪,直道就是中宫嫡子,是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
谁知走进暄室,她面对的不是愧疚不安的父亲,不是心灰意冷的君王。
桓康王略略弓着脊背,看起来不大有精神,一双眼睛像是深邃不见底的潭水,流动过微弱的水光。他看见朝阳,甚至轻轻笑起来。
“你不和你弟弟一起,这会儿怎么跑进来了?”他说话的时候,慢慢直起身体,往身后的靠垫陷进去。
朝阳觉得父亲的脸离得很远。他没有免去自己的请安,也没有招呼自己走近。桌案一侧,翁守贵总是很和善的笑脸有些模糊,仿佛泥塑般一动不动。从前,每当她与父王言语不和时,翁守贵就会笑呵呵地插科打诨,父王被他逗笑了,事情总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今天,一切都和印象里不一样。
朝阳的心一紧,第一次小心地收敛傲骨。她赔笑,尝试着缓和莫名凝滞的气氛。
“直道正忙着,未必搭理女儿。再说,女儿也挂念父王,从猎场回来还没给您请安呢!”
桓康王干笑两声,俄而点头,戏谑地凝视朝阳刻意的柔软。“对,他正忙着呢!你也不闲。”
朝阳嘴角的笑弧微微一僵,她听出笑声里刺耳的嘲讽,脑中殷切的美好畅想霎时冷却下来。这与她的设想不一样!她甚至来不及提起母亲的名字,又如何让父王追忆往昔岁月。
桓康王明确缺乏兴致,潦草地将长女打发出来。
朝阳走在宽阔的宫道上,脑中飞快闪过各种念头。拍马跑上朱雀大道不多久,她奋力拽过辔头,向梁王府飞驰而来。
长姐行事风风火火,劝不住的梁王不禁感到头疼。他正与幕僚清客商议,继续制造舆情,务求让宁王不得翻身。宁王封锁京城意图不轨,这件事不论真伪,都必须是宁王的“罪过”。
“阿姐匆匆忙忙的,出什么大事了吗?”梁王摊手,走下座位,与朝阳对面而立。
朝阳没有他的从容,语速飞快地连连诘问。“老三已经交还兵符,你知不知道?你怎敢擅自扣押?你在想什么?!”
梁王好似习以为常,勾唇自负一笑。他揭开案头的长匣,露出里头的禁军兵符。
“老三自命清高,其实畏首畏尾,他拿着茶陵驻军的兵符自然烫手。我不怕,父王经此一事,迟早只有将戍卫京畿的大任委任于我。”
朝阳想起桓康王冰凉如水的目光,摇头驳斥。“可眼下没有明旨,你扣着兵符就是忤逆。”
“阿姐!”梁王冷了脸。“谋逆犯上的是宁王。”
“他夏侯崇安能有那份胆量、那份魄力?!”朝阳好笑地哼声,叹一口气,还是放缓语调与他解释。“经此一事,父王必会认清他们母子的为人。我们正该趁此机会,让父王还母亲清白。只要母亲得以正名,你就是父王的嫡长子。禁军、兵符、天下……你就能拿回本该属于你的一切!”
梁王眼中有势在必得的灼灼光彩。他从没有觉得离胜利如此之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