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仪把人哄得眉眼含笑,又叫高斌把后头的箱笼抬上来。后头的箱笼更大更高,摆在地上就能有臻儿齐眉那么高,两个孩子扒着箱子沿,踮起脚来往里头看。
陈列在最上层的是一套八只大肚南瓜式样的罐子,小的只有拳头那么大,最大的如鞠球一般,从小到大分四等各有一对。骈州窑厂新烧制的洒蓝釉,釉色如碧空中飘舞的雪花,又像是浪花浮动的海面,是京城也没见过的时新玩意儿。玉雪喜欢小巧的瓶瓶罐罐,初时是给她存放零嘴的,后来有了孩子,也都学着她,把自己喜欢的东西往罐子里藏。臻儿藏的多是糖果蜜饯,阿满用罐子来收他的弹珠。
“阿爹偏心阿娘!”臻儿娇哼,努力扭过头来好让崇仪看清她不高兴的表情,小嘴噘得能挂油瓶。“女儿也喜欢。女儿也想要!”
孟窅抱过小儿子,让他踩着自己的腿立起来,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笑意,预备看崇仪的好戏。
崇仪觉悟极高,哄了大的,又要哄小的,都是甜蜜的负担。“自然也有臻儿的。”
“给郡主的礼物在下头呢!”高斌和徐图亲手把头层抬起来,露出第二层石青锦袱衬着的淡粉色瓷器。高斌不由赞叹,好娇嫩的金红釉,倒像是成片的桃花瓣。第二层的款式更多,均是小小的,除了罐子,还有茶器。再打开下一层,依旧是淡粉色的,只是物件略大一些,是一对纯色联珠瓶。
臻儿高兴得直拍手,嘴里夸说阿爹最好。忽然,她瞧见第二层的瓶子,两手捂着小嘴吭哧吭哧傻笑起来。
“臻儿喜欢吗?”崇仪抱起娇小的姑娘,臻儿一头扎进他颈窝里,一个人嗤嗤地闷笑。
阿满仰头看着他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的步子走。他从不跟姐姐争抢,因为阿爹也从不和阿娘争。他自觉地走到娘亲身边,阿娘就会伸出一只手。他握着阿娘的一节小指头,心满意足地仰起干净的笑脸。然后,晴雨姑姑就给他脱鞋,好让他爬上去,坐在阿娘身旁。他灵活地爬上罗汉塌,绕到阿娘身后,和她肩头懒洋洋的弟弟大眼瞪小眼。小家伙,别得意!等你再大一点,也得把阿娘让出去!
崇仪抱着女儿坐回去,一头雾水地拍拍她的背。“臻儿不喜欢?”
“喜欢。”臻儿抬起头,飞快地说完,又捂着嘴咯咯直乐。小脸红扑扑地,比金红釉还娇嫩。
“那臻儿为什么笑?”崇仪低头轻声问,示意臻儿悄悄告诉他一个。
臻儿捂着嘴,黑葡萄似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动就是不肯说。“不能说!”
崇仪不死心,便叫人把取出来的金红釉瓷器都拿上前来。他把孩子抱起来,侧过身让她看捧过来的粉瓷。“那臻儿最喜欢哪个?”
臻儿从他怀里抬起头,扫一眼乐颠颠捧着瓷器的高斌,笑得更欢快了。
崇仪和孟窅四目对视,俱是莫名其妙。他又耐着性子去哄女儿开口,可小姑娘一径欢笑,每每停下来似要张口,又先把自己逗得大笑不已。
“姐姐奇奇怪怪。”阿满嘟哝,可臻儿哈哈笑起来,他也忍不住弯起嘴角。
孟窅不得不暂时放下小儿子,又把女儿揽过来。她亲亲小姑娘红扑扑的笑脸,让她更开心。然后套着她的耳朵故作神秘地问话。
“臻儿为什么这么开心呀?也告诉阿娘好不好?”
小姑娘原也藏不住心事,只是不好意思说出口。母亲悄悄地问了,她也拢起小手,套在母亲耳边,悄悄地和她解释,说着又忍不住发笑。
“那个瓶子……哈哈,像弟弟的屁股……”
孟窅一怔,俄而一把抱紧女儿,也开怀地笑起来。
崇仪一直竖着耳朵,孩子刻意轻声说话,到底被他听去了。这下也是忍俊不住,点着鬼灵精怪的女儿,也是开怀。
阿满推开弟弟靠上来的脑袋,十分捧场,稀里糊涂地傻笑。
底下人见主子们都笑了,忙不迭也咧起嘴,挤出最灿烂的笑脸来附和。
一屋子正乐呵着,外头尹蓝秋和卢秋水突然来了。她们奉李王妃的命,来传话请靖王午膳时移步洗桐山房。李王妃预备了家宴,为靖王洗尘接风。
若荣王妃此刻还住在安和堂里,她们俩是不敢登门造次的。靖王早有禁令,便是李王妃轻易也不能进出。可荣王妃搬回椒兰苑,她们也依着规矩递话通传。她们打赌,在靖王跟前,荣王妃总要作出姿态来。
高斌师徒退开两边,又有下人从后头走上来,把铺开的箱笼往两边空地归拢,给尹娘子和卢娘子腾个站脚的地方。
“虽是梧桐凋绿尽,可满地落叶金黄璀璨,也是别样景致。”尹蓝秋往前站出一步,银红的裙摆像晚风轻拂霞彩。“昨日王爷刚回府,一路舟车劳顿,娘娘嘱咐妾身等不可烦扰。故而今日才遣妾身等来请示。”
孟窅撇嘴,把孩子们都拢在身边,无形间把崇仪挤出圈外。尹蓝秋惯是能言善辩,可她看明礼的眼神太浓烈,自己便不喜欢。她刚才话里有话,不外乎指责自己不顾明礼舟车劳顿,打搅他休养生息。
“王妃有心。”崇仪答应了,旋而打发她们回去回话,一刻也没有多留的意思。他叫齐姜进来吩咐。“带郡主和公子们更衣,出门多加一件斗篷。”
这是要带着孩子们一起去赴宴,听着立时就要出门的样子。
“急什么?还早呢。”孟窅不乐意。不必想也知道,李王妃和尹蓝秋必定早早候在洗桐山房等着他,这么早去,就要早一刻带着面具做戏。
“不传轿子,咱们先带孩子们在园子里玩一会儿。”崇仪岂不知她的心思。“带上他们的陀螺,先去浣莲台,哪里宽敞。”
臻儿头一个蹦起来,小脸上开了花儿似的。
“听说臻儿又学了新花样,阿爹还没有见过。”崇仪揉揉她高兴得直摇摆的脑袋。
“我可厉害呢!”臻儿骄傲地扬起鼻子,还不忘拉弟弟来作保。
“姐姐厉害!教弟弟。”阿满用力点头,说到“弟弟”两个字时,看一眼平安,又指着自知强调一遍。“阿满弟弟!”
“平安就别带去了。”孟窅另外叫来乳母。“秋风太硬,他容易咳嗽。”
崇仪把小儿子抱起来,又捏捏他单薄的小手。“快快长大,明年就能和你姐姐哥哥一起玩。”
“阿爹骗人!”臻儿脆声纠正。“阿娘说了,平安弟弟太小,要等他长这么高……”
她不记得孟窅说的究竟是多高,踮起脚来举高小手,努力表达出很高的意思。
崇仪最喜欢伶俐的长女,无不依附。“臻儿说得对。”
崇仪在空阔敞亮的浣莲台,看姐弟俩接连表演技巧。孩子活泼的身影蹦蹦跳跳,无形中就让人的心境开阔轻松起来。崇仪一改儒雅清淡,毫不吝啬地为他们拊掌喝彩。
孟窅在旁细心地叮嘱。“别玩疯了!一会儿还有家宴,满头汗的可不行。再玩一回,其余的等明天再耍给你们阿爹瞧。”
臻儿兴致正高,仍是听话地脆生生答好。宜雨姐姐刚给她重新梳了头,还带上自己最喜欢的金铃铛,她要美美地去家宴!
阿满不贪不骄,听姐姐答应,果然按约定玩了一回就停下手。反倒是臻儿意犹未尽地又抽了一鞭子,稚嫩地叮咛徐图。
“明天还要玩。就放在屋里,不藏起来!”
徐图郑重其事地跪下来领命。他虽是大公子的随从,却不敢拿乔,王爷和荣主子就在面前呢!
洗桐山房里,李王妃领着三个侍妾,不多时便等来和美的一家四口。诸人依次入座,长桌上靖王为首,李岑安与孟窅分座左右两边,孩子们跟着孟窅这便,侍妾们跟着李王妃坐在她们对面。
雪溪仍旧不敢落座,李王妃劝了一回,她诚惶诚恐地婉拒了。她始终没敢得意忘形,李王妃虽然常将她比作粪土朽木,却也时不时传她去服侍。
李岑安为首,众人依次举杯,等着按位分尊卑挨个儿慰劳王爷辛苦。孟窅也应景地端起面前的酒杯。
“都坐吧,家宴无需如此。”崇仪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他抬抬手示意开席,习惯地先给孟窅夹菜。
孟窅心里一暖,下一瞬在对面集中杀来的视线里感到一瞬尴尬。崇仪若无其事地给李岑安也夹一筷子,从容地掩饰过去。
“阿爹。”臻儿冒出来,捧着她的小碗,两眼亮晶晶期待地看着崇仪。她已经发现,这顿饭不好吃,就像在宫里吃饭一样,要讲规矩。
孩子单纯的举动轻易地化解场面的凝滞。崇仪又给姐弟俩分别夹了她们爱吃的菜。
阿满常被桓康王接去暄室吃御膳,本来稳稳地坐着。听见姐姐讲话,才有样学样地捧起他的小碗。他不仅接下崇仪给的鱼丸,还依样画葫芦地给崇仪夹菜。刚才她们都说阿爹很辛苦,阿爹出门许久,肯定想念家里的饭菜。他每次进宫陪阿爷和奶奶,就极想念和阿娘一起吃的饭。汤爷爷的手艺比阿爷家的好!
他面前一道煨鸽蛋是他自己喜欢的,还是高斌借着查看时悄悄换到他面前的。可他用筷子不久,滑溜的鸽蛋颤巍巍地在两根筷子中间“挣扎”。席面上,除了没心没肺吃菜的康宁郡主,十只眼睛无不跟着他的小手移动视线。
他还不及桌案高,便是踩在桌面上,也够不着靖王面前。果然,还没等他举高手,那颗蛋噗通一声掉进他面前的汤碗里,乳色汤水溅起来沾在他襟口。阿满懊恼地拧起眉头,严肃的表情酷似崇仪。
孟窅没奈何失笑,抽出帕子替他擦拭油渍。奴才们都垂头端肩站成木桩样儿,胆大的悄悄拿眼梢去瞭上座的靖王。
“阿满想请父王喝鸽蛋汤呢?”孟窅轻松取笑,把他面前浸着鸽蛋的汤碗一并端起来,转手搁在崇仪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