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十,民间俗称丰收节。百姓们拿出今岁秋收的成果,架起香案供桌,感谢神农氏的赐予,更祈祷来年风调雨顺,才有丰衣足食。这是年关大庆前最热闹的庆典,因此也叫初庆。天还没亮,京郊庄子和京城铺子的各处管事就赶着车,把提前一日清点过的货物银钱运进来。里头有一队整整齐齐地绕道庆业坊,自靖王府东侧角门鱼贯而入。
王府的私产由张懂出面打理,管事们等闲见不到靖王。里头有两个穿着玄色滚银鼠毛圆领长袍的管事单独站在队伍一侧,怀里抱着账册。二人等了会儿,就被带去另一间屋子去。
“老刘可比从前富态多了。”另一边长队里的一个鹰钩鼻子搓着手感慨。刘余年从前也和他们站一起,可前年被靖王派去荣王妃的庄子上做了副管事。那会儿,大家伙都以为刘余年得罪了人,没曾想今年又在王府里遇见了,看起来还颇为春风得意。
“我听说,咱们王爷又圈了雀儿山南麓一片地,比邻那庄子,里头还有一处活泉。”王爷变着法儿贴补给荣王妃,谁还看不明白呢?!
老刘也是个灵活的,就着那处温泉建了花房菜棚。虽说产出不多,可物以稀为贵。都城遍地钟鼎,十月里能吃上一口碧绿油菜,便是一菜一金也是吃得起的。除了日常供给自家王府,老刘就联系了周围几家交好的人家,把富裕的匀出去。他张着靖王和荣王妃的大旗,说是不要钱,架不住别人感念他的好,再把自家庄子的产出做回礼成箱成车的送过来。说来好笑,刘余年的账册里记着的泰半是别家送来的,在山坳坳里比商肆还热闹,赚个盆满钵满。
另一边,刘余年向方槐安交了差事,一派轻松地约上从前的老友去城里酒肆小酌。
午后,张懂和方槐安把整理过的账册抬进勤本堂,捡着重要的、稀奇的回给靖王。钱益也在书房里,并没有回避。庄子上的事,靖王从不避讳他,有时候还让他帮忙巡视庄子上的人事。张懂记总账,钱益则是出谋划策的那个。不过,今日他不是为庄子上的事来的。
“这是肉苁蓉泡的酒,能补精血、活经络,性温味甘,有强健体魄的功效。”他亲手炮制,选用今岁四月新采摘的,从切片风干到浸泡耗时半载,今天才抱进来。“三爷的伤已经大好,日常以骑射活动筋骨,再佐以药酒温补,可拔除病根。”
崇仪自是信得过他的医术,便道了谢。
高斌小心翼翼地捧过来,感激地冲钱益弯腰。
“这酒,荣王妃也可以用一些。”钱益谦让一番,又接着补充道:“每日睡前隔水烫热了,饮小酒盅半盅,亦可助眠安神。”
崇仪不由微微探出上神,仔细听进心里,又好声谢过钱益。
钱益做事精细,只得了一瓮。崇仪便让人直接送回安和堂,左右他与孟窅一处起居,睡前一并用一些倒十分省事。
是夜,齐姜就照着高斌的嘱咐,用乌银三君子细嘴自斟壶盛着送上膳桌。
孟窅为着夜里那桩难以启齿的事,实实在在地生了几天气。食不言寝不语,头一回被孟窅执行地如此彻底。
崇仪连日赔小心,倒也品出些许情趣。吃过饭,他说起庄子上新送来一样稀罕的东西——一坛花酱。
“也可以泡水给臻儿喝一些,调馅儿做点心也极香甜。”从前都是孟窅碎碎絮叨,如今两人调了个个儿,换作他低声搭讪。正说着,不想孟窅软绵绵地歪过头,主动倒进他怀里。象牙箸滑落地上,敲出一声细小的脆响。
崇仪低眸一看,怀中人明眸迷离荡着水光,两颊晕红若桃花绽放。崇仪暗自一惊,扶着她探手一摸。孟窅粉颊发烫,菱唇一张一翕诺诺私语。
孟窅已然吃醉了,坐也坐不住,被他扶了肩,便顺势往他身上倒。
齐姜眼看这架势不对劲,刚走前一步,先收到靖王的眼神示意。她有些为难地垂下视线,指挥人往外退,桌上饭菜碗碟也顾不上收。
崇仪第三次把人捞起来,最后只得让她跨坐着,整个上半身贴合着,总算不再下滑了。谁料到她的酒量这么差,竟被一口酒放倒。
“我告诉你,我会骑马~”她咯咯一笑,发现自己终于找到一个稳固的依靠,高兴地用下巴尖抵着他宽厚的肩膀。
“好、好,你会骑马。”怎么就忽然说起骑马?崇仪却想,她若喜欢,可以在府里养小马驹,罗星洲北边有一处闲置的院落,把楼前的池塘填了整一片平地。成年的马匹太高,津州的红鬃马毛色炳耀,最是靓丽,回头选一对小马驹,她和孩子都能骑着慢慢走一圈。
“真的!”孟窅撅起小嘴,娇蛮地再强调一遍。“我在草场上骑!”
崇仪这才会意,怕不是醉糊涂了,以为自己在春猎的围场上。他摇着头无奈地敷衍,手忙脚乱地抱住不安分的人。她说话时,樱桃小嘴吹出温热的酒香,洒在他脖颈间,像是星星点点的火苗。“知道你能干,乖!”
“我就是会!”孟窅听他毫无诚意的语气,不服气地娇嗔。她眯起眼,双手摩挲着拽上一截细长的绳子,是他的腰带。她长在闺阁中,哪里有机会学骑马。唯一一回是春猎时,被崇仪抱上马背,在草场上慢慢悠悠走过一圈。就这还把大腿内侧磨得发红,小两天没能合拢腿,费了好些白玉生肌膏。后来,崇仪就带她去泡温泉,再后来,他受伤了……还有那个孩子……
“不对、不对!”孟窅摇摇头把不好的记忆抛开,金簪子叮一声砸在地上。她低头抵着他的心口研磨,专注地搜寻甜蜜的片段,身体跟着晃动起来。“骑马……”
崇仪眸色一沉,嘶一声倒吸一口气,心里泛起酥酥的痒意。他紧忙收紧手臂钳制她的活泼,一手按住她的腰,不让她胡乱磨蹭,一壁探手托着她的臀,抱着人站起来。“祖宗,快别动!”
可她哪里听得进,这会儿酒劲冲上来,叫人头脑发热。被他抱起来,脚尖一下离了地面,她以为自己被架上马背,抖抖簌簌地夹紧双腿。
“我怕,明礼……我怕呀……”她眼前的世界不停旋转,睁着眼就更晕了。
“好好好……”崇仪一迭声迁就,停下脚步,等她适应过来。
破碎的话音撩人心魂,隐隐约约飘出帘幔。门外,高斌竖着耳朵听屋里的动静。他虽是个阉人,听着荣王妃声声娇啼都忍不住耳朵发烫。适才齐姜领人空着手撤出来,他就有预感,紧忙把人都打发出廊下去。
“慢点!别动……你别……”
门帘子被他挑起一条缝,颤巍巍地哭音陆陆续续溢出来。高斌手一抖,帘子滑落下去。他抬头看一眼尚微微泛着橘色的天,他无力地叹声气,心说三爷在荣王妃屋里真是越来越把持不住了。都说男人喜新厌旧,可三爷偏是个长情的!像是认准了荣王妃,这两年愈发蜜里调油,把人滋润得花骨朵儿一般。孩子一个接一个地给不说,自从抬了平妻,几乎就要在东苑绝了踪迹,也难怪李王妃不消停。
被人浮想联翩的屋里头,靖王抱着人进退维艰。孟窅醉得稀里糊涂,以为自己身处在马背上,紧紧搂着他的脖子不放。她嘴里嚷着说怕,豆大的泪珠成串地落下来,瞧得人心疼不已。
崇仪使出哄女儿的功力来,搂着人轻声轻语地哄,走两步颠一颠,还顺着她的背脊一遍遍的安抚。屋里烧着炭,他又心里发急,不一会儿额头就泌出一层细汗来。
好容易把人送到榻上,她又手脚并用地攀上来,泪眼迷蒙地挂在自己身上。崇仪只得耐着性子又拍又哄,陪她一起歪在榻上,好笑又好气地听她嘟哝着胡话。偏还不能不搭理,一壁抽了帕子替她抹泪,一壁顺着她应声附和。
半晌,她絮絮的呢哝低下去,仿佛是闹得累了,环着他的手臂无力地垂落。
崇仪低头只见那没良心的人兀自翻个身,贴着缎面软枕磨蹭了几下,没事人似的安然入梦。
高斌听见屋里叫水时,心里一阵嘀咕。他垫着脚进屋,十分隐晦地给了靖王一个关切的眼神。三爷只退了外袍,神色间还有些狼狈……今儿似乎有点快?钱先生的药酒不太灵?
崇仪扯松了襟口,敏锐地察觉到高斌古怪的视线。只一瞬,他便体会出高斌的“忧心”,随之脸色一沉,咬牙切齿地低吼:“滚出去!”
高斌猛地退一步,心中警铃大响。三爷鲜少喜怒形于色,他要是再看不懂,也不必在府里混了。他插着手埋头作揖,转头飞快地摆手,催促碍眼的婆子们搁下木桶和热水,赶紧往外走。
抬水的婆子不明所以,夹着尾巴连滚带爬地退下去。大伙儿知道荣王妃面皮薄,她们当差时从来头也不敢抬,这会儿不知道靖王因何发怒。四个婆子面有菜色,直退到屋外后,才心有戚戚地抬头向高总管告罪求饶。
高斌才得了靖王一记白眼,尚且自顾不暇,不耐烦地把人打发下去。他自己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