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崔悯来到了泰平镇外。深夜里的美少年一身雪色长袍,身如劲松,面容冷峻,在狂风中如玉树临风般的屹立不动。他们面前是一座一望无际的,布满了上千座坟墓,占据了半面山坡的的韩氏墓地。
天黑如墨,夜凉如水,月亮缓缓地东降,风越来越紧迫,正是凌晨前的最黑暗时刻。美少年同知和锦衣卫官员们都有些惊骇得望着月光下的韩家墓地。
范小姐是被藏匿在这里吗?
人们都有些不敢确定。恶人真的把人劫来埋进坟地吗?这里有一千座大大小小的坟茔,有富贵的牌楼式阴宅,也有贫瘠的三尺坟包,哪个才是藏她的地方?如果挖错了坟就是与杀人父母一样的重罪。那韩家人非得跟他们拼命不可。
只有三分的成算。崔悯默默想着。他看着密密匝匝的坟头,也有些心情不稳。他不敢百分百地确定在这里,也不知道是哪座坟,就下赌注似地来了。这时已渡过了一整夜,日出在即,天亮前找不到就得撤退,就是失败了。已到了山穷水尽处,他只能带着人马到这儿做最后一搏。这个决定像是他的人生里最冒险、最艰难的一次决择了。他看着深夜的坟山有些患得患失了……
崔悯脸色煞白,盯着黑夜里浮起白雾的墓地,沙哑着嗓子道:“动手吧。”
人们立刻行动了。千户们各自带着属下,避开了正面看守墓地的村民和家丁,从侧面潜进了墓地。崔悯命令放过了墓地最前端的富贵显赫的大人物坟陵,主要搜索一些中等规格的坟陵,重点查看下有没有近日挖掘过的坟陵。另一方面也派人去周围警戒和打探消息。还偷入韩宅偏院取了些范明前衣物,带着两只北地猎犬进入了墓地协同搜索。
如果说在泰平镇的搜索是“大海里捞针”,那么现在在坟场就是“暗室里穿针”了!
忙乱中,人群里飞过了一只毛茸茸的小白鸟,站在崔悯肩上,亲热地啄啄他的耳朵,想跟他玩。这是姜折桂养的的小白八哥“小白”。崔悯看它一眼暗觉可惜。这是只异种小八哥,擅长学话记忆力惊人,不擅长追踪。它认识范明前可没法子追踪到她……崔悯转过头。小白见他不跟它玩,就悻悻然地展翅飞走了,飞进了墓地的树林。
他们把墓地划成了几块,分别带着人马同时搜索。时间渐逝,人们匆忙地搜检着,半天才搜完小半区域,一无所获。那两只北地猎犬也没有任何结果。崔悯眺望着这片大墓地,立刻惊觉这样遍地铺开式的搜索不行。
这时候,在外围负责警戒探消息的一名千户得到了点线索,抓住了一个偷住在韩家阴宅里的小乞丐。直接拖过来,一块银子丢过去:“今天墓地里有没有急病而死来埋的新坟头?”
“没有。”小乞丐被这群凶神恶煞的彪形大汉们吓懵了,还以为是韩家鬼魂显灵讨债了。“最近几日有修坟的吗?”“有,有!”小乞丐醒悟过来,忙揣起银子指点着:“有三户,镇东家的学堂韩小志家和北村头的老八家媳妇家的,还有……”
从镇上医馆打听到的消息也传回来了。一月内全镇有五个死人安葬入土。人们梳理了线索后,选出了最有嫌疑的三户人家。崔悯与锦衣卫佥事刘春慎重地又挑出了两家坟墓。
崔悯闭了闭眼:“去挖!一切后果由我负责。如果挖错了我崔悯亲自给他们磕头厚葬。”
也只能如此了。人们立刻分兵两路去挖两座坟。月坠星降,东方现出启明星,崔悯站在墓地高处观望着,众人在黑夜里奋力挖掘着,一会儿功夫就连起两座坟头,打开棺木看,都不是。不得已他们只好拐回头再去挖那第三座坟,挖到一半就看到了腐朽见骨的棺材,也不是。只好又匆忙掩埋。
崔悯望着天边浮白,心都凉了,知道今夜无论如何都晚了。
小白八哥也玩累了飞回来,落到了他头顶的树枝了。崔悯望它一眼,转回头又监督着搜索坟地。忽然他又回头望它一眼,伸手一招,小白竟然没飞下来,还转过身走开了。崔悯眼光忽闪,立刻蹿过去跳起来一把抓住了小鸟。小白八哥正使劲得吞咽着一大块酥饼。
崔悯劈手就抢了过来。手都抖了,这块酥饼很圆很囫囵,不是手掰下来的碎块,而是一整块饼。已被小白吃掉了边儿,但是剩下的饼上还赫然得显出了三根深深陷进去的手指印,清晰极了。
一时间他身旁围观的人们全震撼了。
这是范明前做的野果子酥饼,她还真的来过了坟地?!
不待崔悯招呼,人们便直接冲向了小白飞过来的方向。有了方向就好办了,他们跳过了几丛树林和坟包,来到了最后一片埋贫民的坡地。这儿的坟陵又破旧又荒凉,坟包很多很低,低矮得连成了片。锦衣卫们微一搜检就发现有片土地是翻过的。一时间人们群情激奋,挥铲狂挖。地很实,不是原先的泥土瓷实感,而是一种人为得压上去的瓷实。人们喜上眉梢,干脆点起风灯,挥动镐头和铲子大挖特挖。这时东方透出了第一道灰光,天就要亮了。
挖下十尺,便碰到了棺木,人们加劲地挖开泥土,显出了一座硕大的黑漆紫檀木棺材。崔悯等人都感到了震撼。这种荒坟野地里怎么可能有紫檀木的奢华棺材?几名千户一同抽刀猛砸向棺盖,连劈数下,才劈开了条缝隙。崔悯抢了个铁铲子,反转过来,插进裂隙,猛力地一翘,“咔嚓”一下就翘开了棺盖。
人们拥向了棺材,齐齐地胆战心惊地探头看进去,一瞬间都呆在那里了。
紫檀木棺材里,一个年轻女子扭曲着身体缩在了棺木一侧,面容乌黑扭曲,伸着双臂抓住棺壁,两只手的十指血淋淋的,还滴着血。厚厚的发髻散乱,一个精致硕大的凤冠歪到了身下。全身都扭曲着僵硬了。正是失踪了一夜的范明前。
好了!终于“活见到人,死见到尸”了。锦衣卫们都松了口气。
崔悯却面色苍白得可怕,蹿上前,趴在了棺材上,探身伸手去按少女的脖颈后面,一动不动。人们屏气凝神地看着他。半响,崔悯脸色铁青,手掌微抖,身子都在摇摇欲坠了,像是要摔进棺材似的。好像没探出她有活气。刘春忙驱近抓住了他的肩膀,怕他也出事。
忽然,身体僵硬的少女猛然大咳起来,身子抽搐着,剧烈得吸着气,人弹动起来。吓得男人们差点没惊喊出来。
还没死!人们猛得又泄了口气,觉得背心上汗津津的,又惊又怖地都快撑不住了。
崔悯惊喜得伸出双臂把她从棺材里抱出来。明前精神迷糊,身体剧痛,身体还在不停抽搐着。崔悯把她放在旁边草地上,和锦衣卫里的医官给她灌下好几壶解毒镇痛的药,她又喝又吐得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神智清醒了点,身体状况也好了些。她披着厚斗蓬,躺在地上簌簌抖着,睁大了眼睛,久久地瞪着崔悯他们。像是逐渐清醒了。
崔悯脸色铁青,伸手紧紧地抱着她的肩膀,安抚着这个吓坏了的姑娘。明前也迟疑地伸手抱住他的胳膊,十根手指上血淋淋的,指甲都抓裂了。崔悯不忍心多看她的惨状,从旁边拿过一扁瓶烈酒,灌她喝了两口。火辣辣的酒顺着她的喉咙流下去,像是点燃了她的力量,使她振奋了下。她拼命地镇定着精神,用苍白的脸乌黑的眼睛看着他,像是想哭又不敢哭似的。过了一会儿,她自觉得镇定住了,才尽量地维持着脸面虚弱地说:“……对不起,又让你帮忙了。”
崔悯听了这话,觉得心都炸开了。他脸色深沉地看着她,只问了一句话:“是谁?你看见他了?”
明前脸上的肌肉发着抖,露出了深深的恐惧,眼里涌满了泪光。
“是谁?!”崔悯双手扶着她的肩,瞪着她的眼睛,咬牙切齿问:“是他吗!”
明前终于哭了。这一夜的惊险遭遇,生死关头的无助,在棺材里拼命得抓推板子想逃生,却慢慢窒息而死的恐怖经历,还有感情彻底破灭的绝望,使她一下子崩溃了。再也做不出坦然镇定的样子。她的眼睛汹涌着涌出了大滴大滴的泪,在他面前哭了。她第一次在崔悯面前又狼狈又虚弱地痛哭着。
她边痛哭边说:“是他……他跟我说‘好梦’,……是他,朱原显。”
她苍白着脸,浑身颤抖着,沾满血的手指抓住他白绸的衣襟,痛苦地抬不起头。额头抵在崔悯的胸口上,热泪扑簌簌地落下,痛苦至极地说:“……我做错了什么?崔悯,我一直都在努力地做个好丞相小姐,又温柔又听话得取悦他,想让他觉得娶我不亏。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她一只血淋淋的手捂着脸,羞愧得无地自容,似乎不敢再抬起见人了:“……我,就这么招人讨厌吗?太,太丢人了……”
崔悯觉得胸口火烫火烫的像燃烧着一把火。他紧紧地拥着她,却抬头望着远方,不再看她了。如果他再看她一眼,就会痛苦得心都碎了吧。
他死死地瞪视着韩家宅院的方向,心里激荡着一丛火。一丛想要杀人翻天的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