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依旧是个好天气。
秦林恩如今住在纽约东边的长岛一栋湾景别墅里。两个人是早上十点多到的。虽说草坪从海滩起步,一直到大门,足足有四十多英亩,即使现在天气寒冷,依旧是奇花异卉,青翠葱茏。但阮沅早见惯了这些富豪的做派,自然是不以为意,反而对花园的布置有些嗤之以鼻,偷偷和秦亦峥咬耳朵:“你爸爸不是书香门第里出来的吗,按说这品味应该很好啊。这花园怎么布置得这么吵闹,这冬天谁时兴看这些满头珠翠的,就为了看个素净啊。”
她没说她家花园,冬日里银装素裹,只几只嶙峋寒梅和朱果累累的南天竹,那才叫一个雪里娇。
秦亦峥叹了口气:“不是他布置的,他不关心这些事。”他所见的父亲,尤其是这些年,对什么都是淡淡的,仿佛对生活完全失去了兴趣,根本不讲究。何况他也不是一年到头都住在这边。这些自然都是林菱布置的。
阮沅知道了不是秦林恩的手笔,不觉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她对顾倾城爱的男人还是充满好奇和敬畏的,又带着点美女需得配英雄的看客心态,可不希望英雄是个土鳖。
佣人将两个人迎了进去。客厅里,秦林恩正坐在沙发上看书,听见动静,放下了手里的书。
“回来了?”
秦亦峥语气亦是平淡,喊了声“父亲”,又介绍阮沅。
“阮沅,我女朋友。”
阮沅喊了声“伯父”,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长相依旧俊朗的老男人。秦林恩的气质真的很特别,有一种诗人、艺术家的书卷气,此刻他就在白衬衫外面穿着一件灰色的羊绒衫,你说他是一个钢琴家大概也不会有人怀疑,可他身上又有一种对生命的的淡漠和倦怠,又冷又硬,他一个人坐在那儿看书的时候,整个人外面仿佛罩着一个玻璃罩子,将他和周围的一切都隔开来。这种奇异的粗粝和温润相互交织,仿佛一块包着好玉的矿石,你知道内里有好东西,却不一定能打开它。难怪是顾倾城一直惦记的男人。阮沅不得不承认,长得比她爹帅多了,两鬓虽说有些白发,但依旧茂密,起码不秃啊。
秦林恩亦朝阮沅微微颔首,眼底露出一点欣赏的暖意。
“亦峥,你们来了啊。”说话的是一个戴金丝边眼镜的青年,语气里带着一点不让人反感的惊喜。他手里正推着一辆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貌不惊人的中年女人,穿着藏青色家常小袄。下身是黑色的裤子,黑色布鞋。通身上下只在左手手腕上戴了一个成色极好的翡翠镯子,只可惜她肤色黧黑,无法衬出镯子的莹莹水头来。
“林阿姨。”
林菱笑得很温和:“亦峥来了啊。”又看向阮沅,“这是你的女朋友吗,长得可真漂亮。”
“她叫阮沅。”秦亦峥笑笑,又向阮沅介绍道:“我大哥,秦瑞铖。”
阮沅也依着秦亦峥的称呼喊了人。互相问候完,客厅里的气氛一时间便静了下来。
秦瑞铖的眼风时不时落在阮沅身上,见她举手投足间一派大气,可是以他对秦亦峥的了解,他是最不耐那些大小姐的,便有些吃不准她的来头,他是男人,有些话不方便开口打探,女人却可以问。这样想着便开口笑道:“我母亲生性喜静,怕是和阮小姐聊不到一块儿去。不过,一会儿我女朋友过来,可以陪阮小姐聊聊。”
阮沅不喜欢秦瑞铖,从第一眼就不喜欢。他长得当然不难看,脸上也一直带着人畜无害的微笑,可是那笑仿佛是长在他脸上,叫她一阵阵反胃,还有他那隐藏的很好的拍卖行估价员一样的眼风,也叫她心中不悦。于是便不大想应付他,只淡淡地点了个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佣人送了茶水过来之后,秦林恩忽然起身,让秦亦峥跟他去书房。
父子两一前一后上了楼,秦亦峥可以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他背上,有如芒刺,不用回头,他也知道那道目光来自于方才还亲热唤他“亦峥”的大哥。
进了书房,两个人隔着宽大的书桌坐定,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秦林恩只是看着桌上的一只错金博山香炉,秦亦峥知道,这是顾逸夫托自己送的寿礼。
“替我谢谢你舅舅,费心了。”秦林恩说着又从旁边的香盒里摸出一支线香点上了。袅袅青烟如入云之龙,盘旋、升腾、隐没。他的脸隐在香烟之后,愈发显得邈远。
“和阮沅打算定下来了?”
“嗯。”
“阮沅不错,适合你。”总结陈词般的一句,秦林恩看向儿子:“你准备什么时候来接我的班?”
“我的态度一直没有改变过。我不会回来接您的班,我无意于这份家业。您可以交给大哥。”
“你这是跟我赌气?”
“没有。人各有志,我志不在此。”
“你志不在此?呵,你倒是说说看,你志在何处?野生动物保护?房地产小商人?”秦林恩语带嘲讽。
秦亦峥紧紧抿着唇,半晌才说道:“无论我志在何方,反正我是不会回来接手您的生意的。”
秦林恩握拳掩唇咳了两声,冷笑道:“呵,若非我只有你一个儿子,还由得着你在这里拿乔?”
“您还有一个儿子。”
“呵,你当我就是为了血缘偏见,怕这偌大家私落在旁人头上,才死揪着你不放?你也太瞧扁我了。”秦林恩的脸上露出回忆和深思的神色,“你大哥若是能担得起来,你既无心,我也不会有什么门户之见,交予他便是,横竖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可问题是你大哥心思太大,这几年背着我小动作不断,他年幼时被你林阿姨收养,之前一直管我叫做叔叔,后来车祸那次,我到医院看他时,便突然改口喊我叫父亲,那时候他才十岁。当时我只当他被吓糊涂了,便随口应了。可之后他便再未改口过。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他若是一直谨守本分,我倒是高看他两眼,也不介意抬举他,可他小小年纪心思便这么多弯弯绕绕,我却是从此掂清了他的斤两。把什么都交给他,还不知道他会惹出什么祸事来。有些人生来可以坐晶晶亮的办公室,衣食无忧,有些人却非得刀头舔血,不过是为谋口吃食,由着他的贪心,还不知道带累多少人。”
秦亦峥有些吃惊,他们父子见得不多,更很少这般开诚布公交谈,年少时他也曾深恶秦瑞铖,觉得是他夺去了本属于他的父爱。后来见父亲待秦瑞铖如同亲子,甚至一直养在身边,一腔孺慕之情便越发淡了。他竟不知道原来父亲心底一直是这般看秦瑞铖的,他突然觉得从未看懂过自己的父亲,或许,是他从未给机会让他看清楚。于是秦亦峥便沉默了。
“我老了。你再考虑考虑罢。”秦林恩叹了口气,“阮沅还在楼下,你下去吧。”
秦亦峥离开后。秦林恩的视线一直落在香炉上镌刻那几行铭文上,“飞来海上峰,琢出华阴碧。炷香上,映我鼻端白。听公谈昨梦,沙暗雨矢石。今此非梦耶,烟寒已无迹。”年少时他和顾逸夫也曾经多少次秉烛夜谈抵足而眠,顾逸夫甚至连做了什么春梦也讲与他听。弹指一挥间,年已半百,鬓已斑斑,往事如烟,故人如梦,如今天各一方,不复相见,此生怕也无复相见。秦林恩的眼神有些茫然地看住虚空。
最后一点香已经燃烬,烟灰倏然坍落,空气里隐隐只留一点寒香,却也逐渐消散,再无踪迹可循。
楼上父子谈话时,楼下客厅里便只余下了三人。
阮沅只觉得这一家确实让人待着难受,看着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可偏偏让她这个旁观者觉得别扭得紧。秦亦峥在旁边的时候,她乐得当壁花不开口,现在秦亦峥被叫走了,又有长辈在场,她还装聋作哑便说不过去了。
阮沅正在苦思冥想找个什么安全的话题,林菱却先向她展现了善意:“我这个人不太会讲话,招呼不周,阮小姐不要见怪。”
阮沅赶紧说没有没有。
“阮小姐和亦峥认识多久了啊?”
“我们好几年前就认识了,不过在一起时间还不长。”
正在手机上编辑着信息的秦瑞铖闻言抬头,笑得意味深长:“看来我弟弟很喜欢阮小姐呢,不然也不会带你见家长了。”
阮沅扯了扯嘴角,朝秦瑞铖奉上了一个潦草的笑容。
谁料到秦瑞铖忽然一脸受伤的表情:“阮小姐可是对我有敌意?”
阮沅简直想骂人了,成年人谁不是踩着尾巴头会动,所谓完美的社交礼仪也不过就是看破不说破,难得糊涂罢了。哪有这样巴巴地把脸送上来找抽的。只是这位林阿姨在场,她也只能笑笑:“秦先生多心了。”
“不是就好,我还怕亦峥和你讲了些什么,害你对我有误会。”
呵呵,原来戏肉在这里。阮沅打定主意不叫对方如意,索性不再开口,反正眼前这位也不是她的正经婆婆。
幸好秦亦峥很快从楼上下来了。
林菱看见他,倒是笑得欢喜:“亦峥来了,你们年轻人聊,我去厨房看看面准备得怎么样了。”便按动轮椅上的按钮离开了。
“父亲祖上是南方人,所以还是典型的南方人做生日的习气,中午自家人一起吃寿面,晚上才是邀请外人的自助晚宴。”秦瑞铖仿佛生怕阮沅不明白,还很贴心地进行了解释。
阮沅微一颔首,起身挽住秦亦峥的胳膊:“带我去外面转转吧。”
秦亦峥知道她是呆厌了,没说什么,两人相携步出了客厅。
秦瑞铖不好再跟上去,有些恼火地打了个电话给女友,催她快些过来。
又过了半个小时,秦瑞铖的女友黎菁终于姗姗来迟。黎菁是亚裔,长得甜美婉约,有一双会笑的眼睛,嘴又甜,一看便知道是个极会来事的主儿。阮沅心道,倒是和秦瑞铖配得很,两只笑面虎。
几个人再次互相介绍了,恰好厨师过来请示中午的寿面是不是吃银丝面,又告知高汤有豚骨汤、鱼汤、鸡汤、菌菇清汤几种可选,几个人挑了自己中意的汤底,厨师逐一记下,最后问了是否吃葱蒜等香辛料才退下了。
不多时,秦林恩下了楼,六个人围绕着圆形餐桌坐定。
没等多久,佣人便端着托盘进了餐厅,逐一奉上了面碗。都是一般无二的青花瓷碗,也难为她分得清。
汤水晶莹,上面撒着些葱末,面条养在高汤里,丝丝分明,都不用吸鼻子,便可以闻见那扑鼻的鲜香。很快又有佣人端上了九个热气腾腾的小炒,由搁在面里当浇头吃。
这和阮沅所经历过的生日宴席完全不同,便觉得非常有趣,她看秦林恩只夹了腰果虾仁炒芦笋做的浇头,秦亦峥却挑了西芹百合烩海米和扁尖笋丝炒淡菜两个,便放心大胆地多挑了几样做浇头。
看在秦瑞铖眼里,却是门第不高没见过世面的象征,于是他看身旁女友的眼神便热烈了两分。
秦家人大概有食不言的家训,一顿午饭吃得安安静静。除了偶有筷子和餐具碰撞的声音,竟然没有其他声音。幸而阮沅是只要秦亦峥在身边,便万事皆休,所以也不关心旁的,只认真吃着碗里的面,因为味道实在鲜美,她吃得一脸满足的表情。
秦林恩看着她吃饭的模样,竟无端想起了那个一边扯着他衣角,一边一脸餍足地舔着冰棍的少女。
“秦哥哥——”他仿佛被什么蛰到了,推开面碗便又回了书房。
林菱注视着秦林恩的背影,目光有一瞬间的晦暗,不过她很快便又低下头去搛面条了。
等到所有人都吃完了,佣人来收拾桌子,阮沅本以为这下可以自由活动了,却听林菱说待会儿小辈还要一起做寿桃,给长辈添寿,由着晚上送关系好的客人。
她是知道自己在厨艺上的斤两的,一听这话,便忍不住心里打鼓,秦亦峥笑着握了握她的手,在她耳畔低声道:“别紧张,很简单的。”
洗了手,因为接下来要做事,阮沅便随手将左手中指上的黄钻戒指撸了下来,随意丢进了衣兜里。
黎菁见她如此轻率地对待这个足有三卡的戒指,终于找到刺探的机会:“阮小姐刚刚摘下的戒指好漂亮,是二少送的吧。”
“不是。我自己买的。”
“开玩笑吧,我听瑞铖说过,二少可是极大方的人,怎么会让女朋友自己买戒指。”
阮沅扭头看牢黎菁,“我不太明白你刚才那话的意思,女人不可以给自己买戒指吗?我有很多戒指,都是我自己买的。秦亦峥送戒指给我,我会高兴的收下,他没有送,我碰见喜欢的,就自己买,有什么问题吗?”
黎菁被噎了一下,只好尴尬地赞了她一句:“阮小姐真是独立女性的楷模。”
秦瑞铖却忽然拿起纸巾给女友擦手,一面擦一面说道:“自己挣钱买花戴固然好,可若是家里的每一根钉都是自己挣的,这女人做的也未免太失败了。”
若是旁人在阮沅面前直男癌发作,她或许还有兴致给对方治一治,可她实在是厌烦秦瑞铖厌烦得很,只翻了个白眼便甩手朝案台走去。
厨师已经把面都揉好了,整整一大盆。两对分列案台两侧,无端有种竞赛的感觉。
除了阮沅,其他三人都是做过这事的。秦亦峥不急不忙地给她做了个示范,其实不难,就是从面团上掐下一个个大小适中的面块,先搓圆了,再在顶部捏出个桃尖来。过去倒没什么,只是此刻被阮沅一眨不眨地盯着,秦亦峥无端联想起了某些个夜晚,耳朵便有些发烘。他不自在地停下手里的动作,用言语解释起来:“捏成桃子的形状以后再用刮片在桃子身上划一条凹线就行。”
阮沅便依着他的样子捏了个面团,捏出桃尖时她才发现桃子的这形状实在是难以不让人产生某些联想,她偷偷低头瞅一眼自己的胸脯,在心底叹气,她是碧桃,别人是水蜜桃。
待到划线的时候,却有点难了,太重了不行,太轻了也不行。有些手抖地划好了一个,刚放在托盘里,阮沅却悲伤地发现,桃子真是个淫荡的水果。没有线的时候像胸,有了线之后又成了屁 股。真的不明白那么多水果,中国人为什么非要挑桃子来寄托长寿的愿望。
点心师傅把他们捏好的寿桃搁在吸油纸上,送进蒸笼去蒸熟了。
一屉寿桃蒸出来,白白胖胖非常可爱,待热气散去一些,秦亦峥又教她用小毛刷蘸食用色粉从桃嘴自上而下涂抹上去。还别说,这一着色,寿桃立刻栩栩如生起来。
“下面就是亦峥的活了。”秦瑞铖又看向阮沅,语气微酸:“你也别心疼,谁叫他字写得好呢。”
直到秦亦峥拿起一只细小的毛笔,蘸上红色果酱,在寿桃上写下一个“寿”字,阮沅才明白刚才秦瑞铖说的是什么意思。她有些跃跃欲试:“好玩,我也想试试。”
秦亦峥是见过阮沅写的中国字的,典型的外国人手笔,说得好听点叫稚拙,说的难听了简直要找个箍桶匠把她的汉字好好箍到一起,在她笔下,她自己的名字是阝元氵元。
虽然女朋友此刻少了点自知之明,但他得维护好女朋友的面子啊,于是秦亦峥便让她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教她握笔,自己则弯腰站在她身后,右手包着她的右手,带着她一笔一划地写了个寿字。两个人离得太近,他的气息落在她的耳畔,他掌心的热力一直透到她的掌心,阮沅觉得自己整个人也变成一只红粉绯绯的桃了。
果酱黏腻,比墨水难控制得多,阮沅虽然还没写够,但也怕耽误秦亦峥做正事,便丢下了笔,坐在一旁看他写字。秦亦峥写了多久,她就一直坐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看了多久。
他的手可真厉害啊,会那么多,阮沅一脸迷恋和敬畏地看着秦亦峥修长的手,简直忍不住想给他的这两只手买个巨额保险了。
三屉寿桃秦亦峥写了接近两个小时。写完之后,自有人来给这些寿桃装入礼盒,系上丝带。
告辞之后,秦亦峥带着阮沅又回了先前入住的酒店换装,等着参加晚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