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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散戏以后程凤台拉着商细蕊说闲话,打听宁九郎与四喜儿的往事。商细蕊本来就擅长装聋作哑,现在更加了,在那微微撅着嘴巴卸妆。程凤台也不是真的对宁九郎感兴趣,不过没事找事逗商细蕊说话而已,说到后来商细蕊装不下去了,咳嗽一串说:“你再编派九郎和四喜儿,我就打死你!四喜儿哪里配和九郎一块儿论!”程凤台笑着拍他的背替他止咳:“你这么看不上他,今天倒宽待他?”

商细蕊声音低下去:“我是想,哪天背运走到底,落到四喜儿这个情形,也能有个同行不计前嫌给我件衣裳穿,给我只馍馍吃,我就知足了。”

程凤台收了笑容皱起眉,板着脸说:“胡说什么!轮得到别人吗?我能不管你?除非我死了!”

大过年里的,这话再说就不吉利。两个人静了片刻,小来端热水进来服侍商细蕊卸妆完毕,三人从后门小巷溜出去坐汽车。夜里天上下着细雪,地上积得很厚,路灯昏黄悬在半空照着茫茫飞影。程凤台搂着商细蕊的背,一手从他胳臂下穿过,对小来说:“小来姑娘走前头,我搀着他,一脚踩空了你可扶不住。”小来点点头走前头去了。程凤台与商细蕊共执一伞,脚底下踩得积雪嘎吱作响,笑道:“这下好,又聋又瞎。”商细蕊没顶嘴,不知是没听见,还是这会儿真聋着。两个人之间脉脉无语的气氛倒有点像几年前刚认识的时候,说不出的温柔和静,非常细腻。长路走了一半,商细蕊忽然说:“明天是除夕。”

程凤台说:“恩,大年夜了。这一年不好,等过了年关转转运气,就好了。”

商细蕊说:“明天你怎么过?”他不等程凤台回答,自己接嘴:“明天我要和你过。”

程凤台呆了一呆,很难作答了。商细蕊现在多么艰辛,按说身边日夜不能离了贴心的人。他刚才还信誓旦旦要对商细蕊不离不弃,现在竟连一个大年夜都难以相守。

程凤台搂得商细蕊更紧一点,柔声说:“今年你哥哥在北平,你们兄弟不团圆吗?”

商细蕊说:“大哥忙着呢,我们不讲这些俗礼。”

程凤台说:“可是你要在家陪凤乙。”

商细蕊瞪起眼睛:“凭什么!”

程凤台说:“过年的规矩就是大人带着孩子过,不然你把凤乙还给我?”

商细蕊不响了。不是对凤乙有感情,是舍不得养她下的那些本钱。过年前后,程凤台当然不能宿在小公馆。回到家里只有商细蕊守着一屋子的妇孺,让奶娘抱来凤乙看一看,凤乙这时候还不大会说话,但已经认识人了,对着商细蕊拍手笑。商细蕊接过凤乙放在膝上,心想:人们都喜欢要个孩子,为了养孩子当牛做马也愿意,二爷也不例外,可是小孩子到底哪里招人爱呢?

商细蕊就这样若有所思地抱着凤乙翻来覆去摆弄一阵,凤乙这孩子,爱哭也爱笑,商细蕊也没怎么着她,她就在商细蕊手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奶娘想着孩子这样笑了许久,一定要口渴了,便去在奶瓶里倒了点温水过来,这一错身的工夫再回头,她魂飞魄散!只见凤乙颤巍巍站在商细蕊一只手掌上,商细蕊竟然托着路都不会走的小婴儿在杂耍!

奶娘心跳如雷,不敢惊动。商细蕊觉出点小孩的好玩儿了,微笑夸奖道:“好!活飞燕啊你!有两下子!没有白吃我的饭!”凤乙到底腿骨还软,身体小幅度地左摇右摆维持平衡,奶娘的心也随着她左摇右摆,命若悬丝。然而凤乙终于站不住了,大脑袋往后一仰,奶娘尖叫出来,瘫坐在地,凤乙却被商细蕊一把托住了。

凤乙嘎嘎直乐,拽着商细蕊的袖子不撒手。商细蕊说:“我手也酸了,明儿再玩你,胖丫头。”奶娘心想有你的明儿,就没我的后儿了!不等商细蕊示意,扑上来把凤乙抢到怀里,紧紧抱着上了楼。

除夕这天的规矩是商细蕊与水云楼没家的戏子们吃年夜饭,今年还添了他哥哥商龙声坐席。年夜饭开得早,商细蕊不苟言笑的菩萨一般坐在上首,指指自己耳朵,说:“我这不得劲,各位都不是外人,我就不应酬了,随意,随意。”但是大家并不敢随意饮酒作乐,一来怕衬得商细蕊伤心,二来是明天初一晚晌还要开戏,很克制地给菩萨敬过一巡酒,吃过就散了,不过七点多钟。商龙声问弟弟:“今天不宵禁,我还有点事要办。你过会儿怎样?”

商细蕊眼睛看着他,仿佛没有听见。

商龙声比划着手大声说:“要不晚上你等着我,我来陪你喝一杯!”

商细蕊笑了:“大哥忙你的!不用惦记我!我找二爷过年!”

商龙声愣了会儿,低声问:“程二爷大年晚上出来陪你?”

商细蕊喝一口酒,微笑说:“他那一大家老婆孩子,出不来,我上他家找他!”

商龙声一愣,琢磨着商细蕊的表情,变色道:“三儿!咱可不能这样!”商细蕊的神情定定的懵懂,七分天真三分疯。商龙声知道他兄弟生来有几分痴性,日子过得不如意,心里不痛快,这份痴性就更甚了,只得耐着性子缓着脾气,给他讲一讲道理:“你要是个姑娘,今天上门讨个名分,做哥哥的帮你出头!可你是个小子啊!你要人家怎么安置你?程二爷对你够用心了,咱不能得寸进尺为难人家!”

商细蕊说:“我怎么会为难他,我就是见见他。”

商龙声板起脸来沉了声音:“见他?你也得问问他要不要见你!”

商细蕊也变了脸色,喉咙发紧:“他不是我的亲人吗?我今天一定要看见他!”

外间有任五任六黎巧松他们没走,听见哥俩不知为什么吵嘴了,就要过来劝架。商龙声不与商细蕊夹缠,他的耐心已经用完,抓起商细蕊的衣领从凳子上提起来,当胸一脚踹得他趔趄几步。任五任六他们头一回看班主挨打,都看呆了。

商龙声说:“我知道打不服你,就盼着你别做下害人害己的事!”商龙声是真有急事要忙,连着看了几回怀表,熬不住时候便走了。众人搀起商细蕊,商细蕊咳嗽两声,摆摆手,也走了。

商细蕊回到家里,衣服也不换,热茶也不喝,让奶娘抱来凤乙,他一胳膊夹了就走。奶娘跟在后头嗷嗷叫唤:“商老板!商先生!孩子不是这样抱的啊!你要带凤乙哪里去啊!”商细蕊理也不理。奶娘急忙喊小来说话,小来闻见商细蕊满身酒气,眼神发直,就知道不好,扯住他胳膊说:“蕊哥儿,你把孩子给奶妈添件衣裳,小孩要冻坏的!”商细蕊扯下自己的围巾把凤乙一裹,走了。

奶娘与小来冰天雪地的跟了商细蕊一段路,小来喊了声:“你抱着她慢点走,别摔着了!”商细蕊也不理。他们终究是跟不上商细蕊的脚程,渐渐落下了,眼看着商细蕊上了洋车。奶娘朝着爷俩的背影拍腿跺脚哭了起来:“这怎么得了啊!非把孩子折腾坏了!要了我的命咯!”

小来虽觉得商细蕊行动古怪,更觉得奶娘小题大做:“蕊哥儿不会害凤乙的。”

奶娘心说你个大姑娘懂什么养孩子的事呢!返身回家给程凤台打电话,她不知道二奶奶的老妈子们严防死守程凤台的交际,听见女人哭哭啼啼的来电话,存心就给耽搁着。奶娘没有办法,穿衣服拿钱出门去了。她找不到程凤台,但是除了程凤台,也有人暗暗关心着凤乙,她和小来商量不着,不能一个人担责任。

商细蕊来到程家门口,他对这座宅子熟得不能再熟了。绕到后面敲开小门,给门房丢了两块钱:“找程凤台。”

门房得了赏钱,再看是一位抱着孩子的年轻先生,大过年的,这组合是什么路数很费猜疑,别是打头阵的,等二爷一来,后面冷不丁再蹿出个娘们儿!那差事就算混到头了!

门房往后张望明白,确乎是没有娘们儿,这才引商细蕊在门房里烤火小坐,鞠躬笑问道:“先生您贵姓?怎么称呼?找二爷可有什么要紧事?”

商细蕊想了想,说:“我叫田三心,给他带件要紧的东西,你麻溜的!”

门房答应着去了。

程凤台这会儿正是热闹的时候,自家的老婆孩子妹妹们不说,程美心带着两个男孩子也来吃年夜饭了,加上大着肚子的蒋梦萍,四姨太太娘家投奔她来的一弟两妹。一家子欢声笑语珠光宝气,真是再和乐没有的富贵气象。门房附耳过来通报,程凤台都没反应过来,什么抱着孩子的田三心,掏钱的叫花子吧?再一回想,冷汗就下来了。

二奶奶见程凤台神色紧张,向他投来一个询问的目光。程凤台强笑道:“大概是生意上的事,来向我讨主意的,我出去看看。”出了房门,简直是跑着去的门房。果然是商细蕊抱着凤乙坐在炭盆前,凤乙在路上被炮仗吓哭过一阵,现在睡得很甜,商细蕊的神情祥和,也不是有祸的样子。

程凤台松了口气:“商老板?怎么的?”

商细蕊说:“没怎么,我带胖丫头找你过年来呢!”说完朝程凤台害羞似的地笑了笑。程凤台看他坐在充满酒气炭气饭食气的门房间里,怀里抱个熟睡的小孩子,低下头叉开五指专心烤火,整个人乖得不得了。程凤台心里酸柔得发疼,糖水里滴了醋的滋味。

商细蕊哪里会抱孩子,凤乙脑袋挂在他臂弯里向后垂着,活像头要掉了似的。程凤台把孩子接过来:“你等等,我把孩子放平睡。”出去找了个大丫鬟,叮嘱说:“把孩子抱卧房里,偷偷告诉二奶奶,就说凤乙来了。”大丫鬟抱着凤乙去了。程凤台回身进了门房,撵走了当值的,烫两个干净杯子与商细蕊剥花生吃高粱酒,说一会儿闲话,眼看得离席够久了,再不回去真的不行,平时外宿都好说,今天这个日子,万万不能的。

程凤台站起来拍拍身上的花生衣子,张开手臂笑道:“商老板,来抱抱。”

商细蕊挨过去,两个人抱得很紧。程凤台亲了亲商细蕊的鬓发,商细蕊使劲搂着程凤台的背,把他往自己怀里揿,心想今夜的回笼酒怎么这样醉人。

程凤台说:“你累得眼圈都黑了,回去早点睡觉,明天眼睛一睁,我就来了。”他一面柔声说话,一面亲商细蕊的脸,哄得商细蕊晕陶陶的随着他出了门,程凤台还在说:“我也喝了不少酒,困了,这就回去睡。明天眼睛一睁就来找你,送你上戏院去。啊?”商细蕊在这温柔乡中还能说什么,只有点头说好,不知不觉就来到大街上。程凤台眼瞅着四下无人,在拐角处深深的吻了商细蕊,他说:“商老板今天来陪我过年,我真开心。”商细蕊沉醉在爱人的吻里发着梦,程凤台已经喊来洋车,搀他坐上去了,报了地址给了钱,程凤台给商细蕊围拢了围巾,目送他走了。

路边孩子们点了个二踢脚,炸得商细蕊耳鸣不止,他睁开眼问拉车的:“这是哪儿?”

拉车的头也不回:“还没出锣鼓巷呢!”

商细蕊没听见,自行懵了会儿,发现怀里既没有大的,也没有小的,赤手空拳,一无所有,他一拍车栏:“停车!”

耳边炸着炮,拉车的根本没反应过来。商细蕊一手撑着扶手,翻身就跳下了车。

那边大门一关,门房在收拾两人刚才喝酒的杯子,屋里炭火灯光还是依旧的,人已经离开了。程凤台心里酸痛得要命,眼睛泛上一层泪意。明明是第二天就能见面的暂别,居然有着生离死别的痛苦,那么心疼,那么思念。程凤台在门口站了一刻,吩咐道:“今晚再有人来,也别开门了。”这话说出口,心里又添了一层疼。这座大宅子曲径婉转,程凤台一路走,一路平复心情,路过花园旁边的小花厅,脖子忽然被勒紧,一个人从背后蹿出来捂住他的嘴强行拖到花厅里。程凤台第一个念头是走货路上的仇家来复仇了!一手摸到腰间的微型手枪,咔哒上了膛,这么近的距离,打死人是够了。

那人开口说话,喷出一股酒气:“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坏的人!骗走了胖丫头,还骗走了我!”

两个骗走是截然相反的两份意思。程凤台惊奇道:“商老板!你怎么进来的?”

商细蕊上家来敲门走门那是给脸的,可是谁让程凤台给脸不要脸,居然敢骗他!商细蕊绕着墙边走一圈,踩着一只倒扣的破背篓就越墙而入了,但是他不能告诉程凤台,他扑到程凤台身上死死搂着。程凤台撑不住他,往后倒退几步撞在墙上,商细蕊痛吻下去,两手便去解程凤台的皮带扣,力量奇大。程凤台知道今天是跑不了了,不如抓紧时间应付一回,给他解了馋,大概就踏实了。

程凤台想错了。

商细蕊耳朵里一片巨响,分不出是耳疾,还是自己的心跳。他非得好好惩罚这个没有良心的人不可,花言巧语骗他的钱,骗他给他养孩子养妹妹,住在一起同居,名声全部交代了。现在回了家得了势,竟然翻脸不认人,拿他当外面二房哄呢!商细蕊心里的爱和恨纠缠碰撞,掺上这一阵子压抑到极点的委屈,化作一团热焰,在身体里炸开。他捉住程凤台的后腰,紧紧贴向自己。

程凤台浑身一震,捉住商细蕊的手腕:“商老板,不许闹,你忘了我怎么对你说的。”

一念既起,商细蕊什么也听不见。

奶娘抹着眼泪敲门的时候,门房一眼没有认出她是谁,心道来了来了,走了打头阵的,小娘们儿果真是来了。奶娘在程家进出过几次,向二奶奶做报告,此时见门房支支吾吾拦着她,便把头巾一摘骂了一声:“你要死!挡着我做什么!我找二奶奶有急事!”门房见是熟脸,忙给让进去了。奶娘跟着小丫鬟直入内院,内院酒席未散,奶娘当着众人的面哭起来,连连告罪。二奶奶说:“孩子我接着了,好着呢,你进去看看她吧。”众人见二奶奶有事在身,程凤台又迟迟不归,没过多久便都散了。

程美心与二奶奶一同进了卧室,奶娘正搂着凤乙一摇一摇的喂奶。二奶奶眉心一皱,奶娘连忙说:“我把奶挤掉过了!”原来老式妇人们认为伤心之后的母乳会导致小孩起疹子。二奶奶点点头,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么冷的天把孩子抱过来?”

奶娘忍了满肚子的话,这会儿咬牙切齿地往外倒,她要证实两位太太对商细蕊的评价,告诉她们商细蕊多少不是人,平时嫌弃凤乙烦,凤乙一哭,他就要骂。偶尔把凤乙抱在手里,净是把孩子当猴儿耍!到底不是亲生的呀!差得多着呢!这凤乙若是被他带回去,迟早得摔断骨头!因此斗胆请太太们做主,就此把凤乙留下吧!听得二奶奶心惊肉跳,程美心也说:“我说什么来着?他能诚心养孩子?可别让他作孽了!”二奶奶道:“今天是唱戏的把孩子抱来的?他抱孩子来做什么?”

二奶奶与程美心互望一眼。程美心说:“肯定是想讹点什么来。”她朝奶娘一看:“不是说二爷在外面花了他几个钱?婊子的钱是那么好花的?那是他下的钩子呢!”

二奶奶喊来秋芳:“上门房问问二爷出去了没有!”

秋芳回说二爷送客之后就回来了,没见再出去过。期间三个妇人碰在一起,又将商细蕊议论了一番,奶娘告诉她们商细蕊如何聚众作乐,彻夜高歌,又说亲眼看见商细蕊鞭笞学戏的孩子们,情状十分残忍。二奶奶恨得一叹,向程美心说:“当年我不过罚丫头跪台阶。二爷大发雷霆,怪我不人道。现在又该怎么说?”秋芳蹲在地上给她手炉里添炭,二奶奶的尖指甲在秋芳脑门戳出一个月牙印:“你听听那是个什么样的货色!你竟不如他?”

程美心便说:“弟妹不好错怪秋芳。这是个未经事的孩子,懂得什么?商细蕊十几岁就混江湖,资格多老啊!花肚肠一套一套的,秋芳拿什么和他比?”

奶娘出入过几次内院,从没有见到过小厮男仆。今天居然有个少年能够进到卧房来听差,正疑惑着,听到这话,也就明白了,不免向秋芳多看了两眼。秋芳立刻不自在起来,道:“我去找找二爷。”便跑了出去。外头雪停了,他沿着回廊一径走,走到花园池塘,今日花园灯光装饰的大放光明,然而空无一人,都嫌外面冷和滑,宁愿在房里呆着。秋芳在池塘边,捡石子打碎了水面结的冰壳,心中郁闷难言。假如不能得到程凤台的欢心,他在这个家就将失去作用,像他叔叔那样退到二门外做粗活,他可不愿意!忽听得后头花厅传来声响,秋芳猜是丫鬟们在围炉,走过去想套套近乎。一推门,门是拴着的,里面又传来异响,像是人声,而窗户纸并无灯光透出。秋芳头皮都麻了,早听他叔叔说这园子里有个投井的齐王福晋,有时候会显形吓人。他没见着显形,已然被吓着了,吓得两腿发软,跑也跑不动。

此时只听里面传出程凤台的声音:“外头什么人?滚远远的!没你的事!”

秋芳没敢出声,拔腿就跑,回去就告诉了二奶奶。

屋里程凤台堵着商细蕊的嘴,身上疼得厉害,冷汗涔涔。商细蕊也满头的汗,是热汗,这大冷天的,汗竟能成滴落到程凤台的脖子里去。程凤台的手捂着商细蕊的嘴,商细蕊就着嘴边咬了一口,不是撒娇调情,是见了血的真咬。程凤台痛得更厉害了,肺里吸的都是倒抽的凉气。他当年第一次去北边走货,货队的伙计告诉他树林里有大黑熊,黑熊见了人,闹着玩,把人捉起来一搂一舔,人哪经得起这份力道,登时肋骨也搂断了,脸皮也舔没了。

商细蕊和程凤台不是闹着玩的。他心里正是难受得要撒没处撒,程凤台自己不好,拿着地雷当球踢,一脚下去就踢炸了,偏偏是在自己家里,没法喊没法叫的。程凤台心想等他闹完了,今晚的事决计没个善了,他要剥商细蕊一层皮,然后他就极短暂的昏睡过去,再一睁眼,是被冻醒和勒醒的,他躺在冷砖地上,脖子缠着商细蕊的那条围巾。商细蕊没影儿了。

二奶奶与程美心说话说到午夜,刚刚睡下去不久,听见程凤台回来洗洗涮涮的。她撑起身子问:“谈妥了?凤乙要花了他的钱,我们加倍还他就是。”程凤台不答话。二奶奶说:“凤乙我肯定留下了,不管这孩子姓程还是姓范,横竖姓不了商!让那唱戏的死了这条心!”

程凤台清了清嗓子,声音古怪地说:“留着吧,没他什么事!”

二奶奶瞅着程凤台的脸色,想必是为了凤乙的事和唱戏的在花厅吵架了,吵了这么些时候,脸都冻白了。不过呢,吵得好,是该让唱戏的放放明白!都说后妈的心狠,他还远远到不了后妈的份上,就先知道虐待孩子了!他也配!

这一夜睡得不安,二奶奶感到程凤台翻了许多身。清早她起床梳妆,无意间朝程凤台看了一眼,发现程凤台脸这么这样红,一摸额头,竟是发寒热了。道是昨晚吃了酒,又和唱戏的吵了半晌,气寒交加,怎么不病?便对商细蕊增添了许多怨恨。程凤台一病三四天,向亲友拜年聚餐等等事情都耽误了,等病好了,他不说看看凤乙在新家过不过得习惯,第一件事竟是带着家丁护院牵着大狼狗,将程宅四周巡视一圈。后门角落有一只大箩筐竖在那里,程凤台望一望箩筐望一望墙,在心里模拟一番之后,提起文明仗鞭打着箩筐说:“街面上乱!四处闹贼!以后宅子周围不许有零碎!”

护院笑道:“二爷想多了!王府的墙这么高,猫都进不来!”

程凤台一仗将箩筐打翻了,护院的不敢再说笑,差人上前挪走杂物。程凤台又看见那两条狗,文明仗点着狗鼻子,说:“这畜生管用吗?真能捉贼?”

护院怕他一仗把狗也打翻了,把狗往身后牵了牵,说道:“厉害着呢!前年有个新来的夜里瞎走动,小腿肚子给咬了块肉下来!”

程凤台发出不屑的一声,同时隐隐的又有点庆幸,为了这点庆幸,他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声贱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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