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被变态的西文搞死了——你是怎么学的?”洪大少抓一把头发,有点烦躁。在京城待了这么久,又被老头子一顿暴揍,心里也知道非念书不可,再这么混下去,面子里子都挂不住。奈何荒废多年,身心两方面均不习惯刻苦,往往看不到十分钟,那一个个西文字母便尽数化作了孙猴子的瞌睡虫。
方思慎把嘴里的食物咽尽,才道:“背字典。”
“靠!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不要说脏话,不好。”
“我、我去!”洪鑫一句粗口半途而废,“不是吧?背字典,这也太夸张了。”
“我就是这么学的。”方思慎望着他,“你可以试试先背最短的单词,两个字母,三个字母,很容易的。慢慢背得多了,自然越来越容易。”
“管用么……”洪鑫将信将疑。明明是他主动挑起的话题,说到这一步又不禁打起退堂鼓,换个话头,“哎,你从哪儿转过来的?”
“东北,青丘白水。”
“啊?!你是少数民族?”洪鑫兴奋道。
“不是。”
“不说青丘白水全是少数民族?骑马放羊,特能喝酒啥的。”洪大少的京片子越发顺溜了。
“我从林区来的,不是牧区。”
“哦。”洪鑫想起韩城太史祠之行,方书呆抢救自己背包的麻利身手,当时似乎说过山林里长大之类。
“原来你家在那么远的地方,怎么会搬到京城来了呢?”青丘白水,对于中土地区长大的孩子来说,光听名字,就充满了传奇色彩。
方思慎不是很想继续这个话题,看对方一脸热切,勉强解释:“不是搬到京城,是回到京城,我父亲因为支边在林区待了些年。”
“原来是这样。那林区好玩不?有什么特别?”
“林区人少,有些地方根本没人。因为采伐木材,才有林业工人进驻,慢慢形成了一些小城镇。要说好玩……”方思慎想,对于熟悉都市繁华的孩子来说,大概真没什么好玩。
“因为位置偏僻,全是深山野林,所以过去既是野兽出没的地方,也是逃犯藏身的好去处。有的林场工人干了二三十年,突然被人发现是通缉犯,这种事偶尔也会有。”
这算是方思慎记忆中能拿出来与当前时空里相遇的快乐少年分享的少数谈资之一了。果然,洪鑫瞪大眼睛:“嗬!这么神!那怎么又被发现了呢?”
“喝醉了,他自己说出来的。”
洪鑫愣住。忽然觉得方书呆竟然也很会讲冷笑话,哈哈大乐。
“你吃饱了没有?挺晚了,回家吧。”因为方思慎不肯多点,几个盘子都见了底。
洪鑫打个饱嗝,放下筷子:“再聊会儿,再跟我说说青丘白水好玩的事儿。”
方思慎却没有将谈话往下深入的欲望,站起来:“我晚上还有事,谢谢你请我吃饭。”
分手的时候,洪鑫问:“我可以来找你玩不?”
方老师为难之色摆在脸上:“我不见得有空……”
洪大少一下子没了情绪,摇手:“算了算了,知道你大博士嫌弃我没文化,不浪费你时间!”伸手拦住一辆出租车,径直坐了进去。车子启动,不由自主回头看一眼,夜色灯光里车来人往,方书呆的背影却仿佛打着一层蜡,把他与周围五光十色的都市夜景隔绝开来,独自冷清。
整半天单独相处,明明应该更加熟悉,不知为什么,这一刻反而陌生起来。洪鑫目前还把握不了如此复杂的情愫,只没由来一阵烦闷。
回到家,跟监护人晃晃手里的书,进了自己房间。画册翻不到十页,手指已经开始发痒,自动摸到桌前启动电脑,打开游戏界面。提示说系统正在更新,只好干等着。无聊等待之际,灵光一闪,开个搜索页面,输入“青丘白水”四字。
第一条搜索结果是地图。大夏国广袤疆域东北角上醒目的红色图标宛如一顶小红帽。
下方文字介绍配有图片,随手点开一张,无边无际的林海雪山立刻占据了整个屏幕,蓊郁而幽深,比游戏中虚拟的同类景观更加奇幻。洪鑫趴近些,仔细看起来。
方思慎回到宿舍,放下书,坐在电脑桌前。对着屏幕发了一会儿呆,在搜索栏中输入“何惟我”三个字。
他的性格,颇得“事来而心始现,事去而心随空”之精髓,尽管除夕夜从华鼎松口中听闻许多隐秘往事,回家一病,又忙着应付方笃之,几乎忘了个精光。今天这顿晚饭,因了洪鑫追问打听青丘白水,也就重新想了起来。知道了,想起了,说不好奇是假的。心底深处却又本能地有些抵触自己的好奇心。犹豫之间,手指似乎都僵硬了。一个不小心,已经按下了“确认”键。
也罢。既来之,则安之。逐条打开阅读,没多久,便发现所有的结果大同小异,只有一份冠冕堂皇语焉不详的简历,不足千字,很可能来自同一个官方源头。
“何惟我(夏历3094-3143,西历2543-2592),男,祖籍越州东平。党员。
“共和前四年(夏历3110)随父母迁居花旗国。共和二年(夏历3115)毕业于帝国空间物理学院航空动力工程专业。共和六年(夏历3119)获得该专业博士学位并留校任教。其后因在航空推进器领域的杰出贡献被授予终身教授职务,同时服务于该校航天技术研究所。
“共和二十年(夏历3133),卫国战争爆发。何惟我冲破重重阻挠,携妻子归国,成为我国现代航天事业的奠基人,为我国航天事业的发展做出了卓越贡献。他高尚的爱国主义情操,打动了无数海外学子,鼓舞他们回归祖国,为共和国的建设事业添砖加瓦。他曾经是整整一代年轻人学习的榜样……
“归国后,何惟我历任中央航空研究所研究员、副所长、所长、华夏理工大学空间物理系系主任、教授等职。共和二十二年(夏历3135),主持发射成功大夏第一枚运载火箭,获得当年‘全国劳动模范’荣誉称号,并光荣入党。共和二十四年(夏历3137),主持发射成功大夏第一颗返回式人造卫星,获得当年‘全国科教领域先进个人’、‘全国劳动模范’、‘科教系统十大优秀党员’荣誉称号……”
一长串光荣业绩与荣誉称号清单末尾,只有一句话:“共和三十年(夏历3143),在京逝世,享年四十九岁。”
好似一部雄壮的交响乐演奏到最高%潮,拦腰一个休止符,戛然而止,永远等不到终曲乐章。
短短几百字,方思慎看了不下半小时。将网页一个个打开,再一个个关闭,似乎有些失望,又仿佛意料之中。把章妙嘉的名字也搜索一番,这回更可怜,寥寥数行,连拼凑轮廓都不够,只不过同样逝世于共和三十年,终年四十五岁。
他长于考据,当然知道人物介绍中大段大段的时间空白意味着什么,知道能够获得的资料千篇一律面貌雷同意味着什么。面对被小心翼翼掩饰过的历史,轻手轻脚蒙上了面纱的历史,心中竟有些解脱。那面纱后千疮百孔的容颜,足以想见,何必刻意揭开为难自己。
然而搅动的思绪却不肯轻易平息。他想:共和三十年,我还没有出生呢。何慎思那个时候多大?这个问题闪现在脑海,整个人都震动了一下。他突然意识到,不论养父还是生父,自己好像从不清楚他们的确切年龄。离开芒干道,在京城跟方笃之生活了这许多年,当父亲的几乎从来不提过去,也不问儿子童年过得如何,而方思慎更不可能主动去揭旧日疮疤,生活好像就从父子相聚那一天开始。
这会儿特意去问,未免尴尬,转个念头,往搜索栏里输进去“方笃之”三个字。
搜索结果十分壮观,洋洋洒洒几十页。方思慎把出生年月记下来,直接关了页面,没有查看任何一条详情。用这样的方式了解身边亲人,有种类似偷窥的不道德感,让他无法继续。
双手交叉,枕着后脑勺靠上椅背,在心里慢慢计算。
方笃之生于共和十年,照华鼎松的说法,何慎思跟他曾经是同学,那么二人很可能同年。何惟我共和二十年回国,何慎思差不多十岁左右——原来他小时候生活在花旗国,怪不得能把西语说得那么顺口。嗯,一些看起来奇怪的小习惯也很好解释了。共和二十七年,第三次大改造开始,两人从京城出发前往芒干道,十七岁,高中没毕业。
方思慎试着搜索了一下“第三次大改造”。除去呼啦成片的“三十年后重聚首”、“兵团战友再相逢”之类,关于运动本身的介绍非常有限。三十年前的悲欢离合被正在进行中的抚今追昔遮盖,蜕化成激情往事峥嵘岁月;而属于一个个具体的年轻人的音容笑貌,则淹没在震耳欲聋的集体口号中,化作主旋律外渐远渐弱的袅袅回音。
方思慎想:十七岁的高中生,背井离乡,豪情万丈,去往两千公里外的青丘白水,林海雪山。然后呢?不过三年,父母双亡。当时的何慎思,二十岁的何慎思,究竟知不知道呢?记得自己走出芒干道的时候,外地信件也还要两三个月才能寄达。不管当时知不知道,反正迟早要知道。后来何慎思再没有离开那令他身体吃尽苦头的地方,除了客观原因,是不是跟双亲俱逝、孑然一身多少有些关系呢?
方思慎想:因为他没有离开,所以养大了我。
眼睛酸涩难忍,于是闭上,不再想下去。
良久,收拾心情,打算备课。今天洪鑫的出现还提醒了他另一件事:国一高马上要开学了。左手拿起学生上学期末交来的专题报告,右手却鬼使神差般,在搜索栏里敲了四个字:“己巳变法”。
“对不起,没有可供显示的搜索结果。”
…… ……
方思慎盯着这行字看了半天,终于低头开始备课。
大学假期比中学长,郝奕刚把“音韵训诂入门”的课表发过来让方思慎做准备,他已经在国一高的教室里讲完了新学期第一次课。内容比较枯燥,讲怎么写小论文。先是格式、规则、风格,然后学习范文。听到第三节,大半学生都在打瞌睡。
方思慎敲敲讲台桌面:“所有引述均要求说明出处,严禁抄袭。一旦认定为抄袭,本科目成绩零分。”“零分”两个字特意加大音量,做学生的十之八九对分数敏感,这下差不多全都直起身来,盯着老师。洪鑫在后头一惊而起:“零分?谁零分?”半边脸睡得红一道白一道全是褶子,一面嚷,一面举起袖子擦口水,惹来同学一阵哄笑。
方思慎待全体安静,把原话重复一遍。多数学生点头表示明白,唯独梁若谷举起手,征得同意后站起来问:“老师,什么样的情况就可以认定为抄袭呢?”
“原封不动复制他人文章中具有原创性的内容,以句号为准,超过一句就算抄袭。将他人文章改头换面,如内容相似度超过20%,包括观点、论据、结构、论证方式等各方面的相似,都可能认定为抄袭。”
“请问老师,我们的论文是由您来认定吗?”
方思慎点头:“主要是我。如果可行的话,会邀请别的老师共同认定。”见不少学生神情郑重,似乎被吓住了,微笑道,“你们不用担心,初学者不怕借鉴,重要的是养成尊重他人思想劳动成果的习惯。你们最后的作业,对引文比例没有限定,基本原则是:无论直接引用还是间接引用,都请注明出处。不管借鉴了多少,至少要有一种体会、一个观点是属于你自己的原创。仅此而已。”
下课后,其他学生都走了,梁若谷、洪鑫、史同三人围到讲台前。
梁若谷往后退退:“你俩先说。”
洪鑫把史同一扒拉,神气道:“我交作业!”说着,抖了抖手中那张练习本上撕下来的纸,好比古装片里大款拍巨额银票般拍到讲台上,“方老师,幸不辱命!”
也不知他从哪部电视剧里学来的做派,方思慎一乐,低头看看:字斗大一个,倒也写满了一页,约有二三百。
方思慎将这张来之不易的作业夹到书里:“我回去再看,下次还你。”问史同,“你有什么问题?”
“方老师,我……”一副欲言又止的可怜样。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洪鑫催他。
“我、我……那个,”史同下定决心,一口气说完:“是这样的,我决定转理科,下周开始就不来上课了。”
听者都大感意外。洪鑫第一个反应过来,跳脚咆哮:“你说什么?!你敢丢下老子一个人搞这要人命的论文?信不信老子废了你个小样儿的!”
方思慎皱着眉头瞪他一眼,才问史同:“为什么突然决定转理?这时候换方向学起来很困难吧?”
“我那个……其实我自己也没想到,说起来跟选修您的课有很大关系。”
见老师同学都疑惑地望着自己,史同也不紧张了,侃侃而谈:“因为上学期准备专题报告,对宫刑的具体操作技术比较有兴趣,顺便看了点古代外科手术的资料。寒假回老家,我小叔就是外科大夫,又跟他聊了几回,然后我就觉得特想学医,特想当外科医生。想了半个假期,我爸妈也都支持我,虽然现在转有点晚,但是不转的话,我怕自己会更后悔。”
“那你选修课学分怎么办?”
“正好生物化学那边有个同学要提前出国,我顶替他就行。”
这是已成定局了。洪鑫掐着史同的小细脖左右乱晃:“你个欠锯的,竟敢对老子始乱终弃,你说你怎么补偿我的损失……”
史同抓住他的胳膊:“都、都给你,我的资料、都给你还不成吗?”等洪鑫松手,又赔笑道,“对不起金土,我也不想这样,我连论文都构思得差不多了,你省多少事啊。”
洪大少听见这话,喜上眉梢。瞟一眼讲台后的人,故意道:“就你那水平?我才信不过呢!本少爷原创的肯定比你强!”转脸冲着方思慎,“方老师,我们组只剩我一个,现在全班数我最可怜,您非得罩着我不可。”
方思慎觉得好笑,却也点点头:“论文写作中有什么问题,我当然尽力提供帮助。”
一旁久不开口的梁若谷忽道:“金土,别跟老师贫了,上外头等我去。”
“耶?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我不能听?”
“我要问方老师一些专业问题,反正你也听不懂。”
梁若谷摆明了不清场就不开口,洪鑫“切”一声,跟着史同出了教室,眼珠一转,贴在后门口墙边往里窥探。
“方老师,这是我的论文提纲,请您过目。”梁若谷双手呈上,一如既往的彬彬有礼。
“好。”方思慎接过来,跟洪鑫的作业夹在一起。
“上次您的回信我收到了,谢谢您。”
“不客气。”
“您信里每句话我都仔细读了好几遍,我会记在心里的。”少年眼睛里透着诚恳。
方思慎意识到他这是变相道歉来了,忙道:“我也不过说点个人感想,你觉得有帮助就好。”
“上次假期培训很荣幸地聆听到方院长,白老和范先生等前辈的教诲,才真正见识了德高望重是什么风范,觉得很感动。您知道吗?原来范先生办了个‘少儿国学经典讲堂’,白老亲自做顾问,我现在是这个讲堂的志愿者,每周六下午去帮半天忙。”
方思慎实在不知说什么好。纠结片刻,只能表示鼓励:“那你多多加油。”
梁若谷谦虚地一笑:“我也是第一次给别人讲,听的人还都是小孩子,其实挺紧张的。”抬头望住方思慎,“要遇上什么问题,能向您请教吗?”
方思慎素来不知如何在此类情形下拒绝,只得点头应承:“好。”想一想,又道,“别提请教之类,我只能说点自己的看法,你届时再斟酌。”
梁若谷笑得灿烂:“谢谢老师!”
后门口洪鑫瞥见那两人有说有笑,心头泛上一股说不上来的酸劲,墙皮抠下来一大块都没注意。